程森挂断电话,转了转发僵的脖子,向前厅走去。
警局里来往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只管点点头,没有多说话的力气。因为暴雨尸骨的案子已经去了多次柳村,见了不少的人,但信息纷杂无章,进展有限。况且有一具尸骨还未能确认身份,从海量的失踪人口中寻找,如大浪淘沙,时间人力耗费多,但收获甚微。
程森觉得有些烦闷,下意识就要拿出口袋里的烟来抽。抬眼瞥见墙上贴着的几个大字——“禁止吸烟”。
程森无奈地又将烟塞回去。现在的小年轻人不仅为了养生不抽烟,还要管别人抽不抽,说是二手烟更要命。局里的领导“从善如流”,竟然真的就同意了,还专门在洗手间隔出个抽烟室,那烟抽起来和着屎尿的骚臭味,全然没了心情。
几个人从他身边走过,看到他手里的烟,都一副了然的模样。谁不知道整个警局上下,属程大队抽烟抽地最凶,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可不得在背后笑上几天。
程森冷哼一声,看来给他们的工作量还不够多。
他啪地将烟盒甩在大厅一侧的长椅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上去,盯着门口的方向,看起来像在等人。他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抬起头时看到一个少年从外面冲进来,自己的老朋友紧随其后,想要拉住他。
程森立刻站起身迎上去,他一边拦住四下张望的少年,一边冲李岩使了个眼色。李岩气喘吁吁地攥住顾时与的肩膀,狰狞着脸冲程森点点头。
“小鱼,你冷静一点。”李岩强制性地揽住顾时与的肩膀,“叔带你去,成不成?”
“我姐在哪!她在哪?!”
程森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场合,带死者家属“辨认”,让活人亲眼看着自己亲人的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感觉就像是罪恶的刽子手,将人一刀刀凌迟。更何况,这次又岂止是尸体……
“我是景山区刑侦大队队长程森。”程森说,“你是顾芮的弟弟对吧?”
“对!顾芮在哪里!”顾时与听到姐姐的名字,情绪更加激动起来。
李岩安抚地说:“小鱼,你冷静一点。他会带我们过去的。你答应我……小鱼!你姐姐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我姐,她是不是出事了!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程森见李岩仍在犹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对顾时与说:“跟我走。”说完带着二人上了楼梯。
程森停在二楼的解剖室前,做贼心虚一样地看了一眼门上的“解剖室”标志牌。
他回头看向两人。当看到顾时与脸上的表情时,他拧紧了眉头:这个李岩不会没有提前告诉他吧?!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惊惧,迟疑,恍惚,绝望,甚至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程森轻叩两下门,章琦答应着将门打开。看到门口的人,她微微颔首,让出门内的空间,李岩陪着顾时与走进去。章琦顺势将门关上,和程森两人靠在门口的墙上,一时无话。
“看起来年纪不大呢。”
“嗯?”程森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李岩说这小孩还没成年,好像下个月才18岁生日。”
“真可怜呐。”
程森点头刚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解剖室里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而后是拉扯衣物的声音。
程森看向章琦,对面的人见怪不怪地摆摆手,示意他放轻松。“里面没有什么尖锐危险物品,我都好好收起来了。没事的,一时接受不了很正常。时间长了就好了。”
程森挑挑眉,又将身子靠回去,“你倒是周到。”
“你在这里面待久了,也一样。”
门嘭地一声打开,顾时与表情癫狂地冲出来,“我不信,那不是我姐姐!”
李岩抓着他的胳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
“你放开我!”
“小鱼!”
李岩大喊一声。顾时与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身体猛地一抖。他颤抖着声音,近乎哀求地说:“叔……对不起,我,你让我安静一下可以吗?”
李岩手下松了力,顾时与猛地将胳膊抽出,狂奔出几人的视野。
李岩愣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打了一通电话:“喂,付先生,你好。
“对,是我。你在楼下是吧?对,小鱼下去了,你帮我照顾他。
“是,麻烦了。好,谢谢。”
李岩挂了电话,眼睛仍然看着顾时与跑走的方向。程森拍拍他的肩膀,“走,去喝一杯。”
两人一前一后满怀心事地走进街对面的咖啡馆。
李岩看着程森点了两杯咖啡,找了空位坐下后才问:“不是喝一杯?”
“一杯咖啡。”
李岩撇撇嘴,依然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程森抽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次亏了你,我们才能这么快确认死者身份。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我运气好。”
“哪是运气。”李岩苦笑着摇摇头,“三年多的时间,你不知道我试了多少次。只要一有什么无名女尸,我就马不停蹄赶过去。”李岩长舒一口气,“其实这个结果早就猜到了,只是真确定了,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程森搅动着手里的咖啡,问道:“你看起来对着姐弟俩很上心。”
“俩孩子,孤苦伶仃的。三年前顾芮失踪的时候,是我负责的。现在这个结果也算是有个了结,后面的事情就靠顾大队了。”
程森听他这么说,烦闷的情绪又涌上来,入口的咖啡都更苦了一些。“顾芮的事情不好查。当年的信息太少,而且现在过去这么久,从J娱乐那边就不容易配合。”
李岩点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这些资本家才不在乎。你知道,我们派出所技术手段有限,当年是人人找不到,尸体也没有,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现在尸骨找到了,还是在柳强的墓地里,这本身就是非常大的线索!我不信就那么巧,偏偏埋在那儿。”
程森靠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在小圆桌的边缘,并不想深聊。“石头,你也说了,这个案子已经归我们了,该怎么查自然有我的人去做。这已经不是你的工作范围了。”
李岩做了个OK的手势,“行,我懒得管,好吧?但是除了顾芮的事情,另一件呢?查没查?”
“查了。”
“结果呢?”
“死了。”
“什么!”李岩手不受控制地重重拍在桌子上,险些将咖啡打翻。“怎么会死了?”
程森按了按自己突突的太阳穴,责怪道:“你给我轻点!我最近熬大夜,听不得这动静。”
李岩有些发懵,自己是被恶魔附体了吗,找谁死谁。“咋死的?”
“几年前在监狱里死了。”
“他怎么可能进监狱呢?你们是不是查错了?他才几岁啊?你……”
“行了,石头。”程森打住他接连而来的询问,“柳洪杰是柳强的儿子,是我们线索链条上非常重要的一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他确实是死了。”
李岩的表情说不上悲痛,用遗憾来形容可能更合适。他说道:“我只是没想到。”
程森问:“朋友?”
李岩下意识要点头,忽然犹豫了下,轻轻摇头,自嘲地笑笑:“不算吧。小一点的时候有过交集。他十几岁离家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没想到……”
程森附和性地嗯了一声。
“他怎么死的?能给我讲讲吗?”李岩又补充道,“就跟我说说前尘往事不算违纪,后面你们怎么调查,我绝对不多嘴。”
程森瞪他一眼,脸上是信你才有鬼的不信任表情,但还是告诉了这个牛脾气,且不按常理出牌的“狐朋狗友”。
柳洪杰在07年那年夏天,简单打包了自己的行李,偷拿了家里仅剩的几百块钱,在某天晚上离开了家,不知所踪。
据柳村的人说柳强酗酒后喜欢打骂他,平时很少管他的事情,所以他们猜测那孩子可能受不了他爸才逃走了的。而柳强对于孩子的失踪完全不在意,只每天骂骂咧咧地心疼自己买酒的那几百块钱。
之后再也没了柳洪杰的消息,直到两年之后他因为过失杀人被逮捕,才像幽灵一样重新出现在另一个城市惠明市。而之后柳洪杰被判刑三年,在惠明市少管所服刑。刑期的第二年突然意外死亡。
“什么意外?”
“急性病。”程森回答,“少管所初步回复结果。”
“尸体怎么处理的?”
“说是亲属接走安葬了。”
“哪个亲属?”李岩狐疑地皱起眉头,“除了他爸,我还真不知道他还有别的亲人。”
程森摇摇头,“当年负责的狱警早被调走了,而且十几二十年前这些程序不像现在这么完善,具体细节很难确认。”
李岩突然眼前一亮,想要说话但被程森打断,“不是他。验了DNA了,不是。单单就是年龄和死亡时间都对不上。”
李岩没再问什么,沉默了一会才喃喃地开口,
“过失杀人罪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