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一声凄厉的喊声响在耳畔，纪晴有些糊涂，这声音很熟悉，但似乎又分辨不清楚究竟是谁在喊自己，只听到崩溃大哭的声音，自己却一点也不恐慌，只是一片安静祥和。

这一生从父亲死的那一刻开始，就变成了颠沛流离，六亲失所，而今能够用自己一条命换回一个孩子的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不知道算不算功德，如果算，那她想折换成一个心愿：能够见到自己的死去的父亲母亲，被人拐走的妹妹，以及为了小家结果去意外去世的丈夫。

如果——如果能见到他们的话，这一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有人说，死后就能见到自己所爱之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仿佛过了很久远，又似乎只是一瞬之间，大脑陷入了更加深沉昏暗的漩涡，耳边痛苦的哭声渐渐消失不见，纪晴放任自己的意识进入那深沉不见底的漩涡中，穿过极致的黑暗，眼前有柔和的光芒渐次亮起，像是在最适宜的温水中彻底舒展开躯体，纪晴甚至能觉得自己能够听见整个身体呼吸的频率与节奏。

空灵澄澈。

“晴晴怎么还没醒过来？你摸摸她额头，看还烧不烧了？”

“退烧了，估计等下就醒了，你别担心。”

记忆里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一只温热带着粗糙茧子的大手落在纪晴的脑袋上，纪晴紧闭的双眼颤动了一下，眼角一片温热泪滴滚落了下来。

真的能见到爸爸妈妈么？

真的是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见面了，自己都已经忘记他们的样子了，但又明明好像是昨天才见过一样。

或许近乡情更怯，纪晴不敢睁开眼睛。

“早说了不要去那边玩呢，那地儿阴冷不见太阳的，就这么撞上了。”

“别担心，既叫过了魂，肯定很快就好了。”

“那你先看着，我去接蕊蕊回来——先把碗和筷子拿走了。”

“哎，你先去吧，我在这呢。”

爸妈他们在说什么？纪晴有着片刻的茫然，慢慢睁开了眼睛，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一睁开眼，就是白色微微泛着黄的纱帐，似乎在很久远的记忆前出现过。

是死后记忆的回溯吗？纪晴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亲人一个个从身边离开，她就很喜欢去看一些关于死后的书籍，很多书里面说人死时候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样，然后亲人会接自己离开。

“丫头怎么了？”

清朗明亮的男性声音响起，纪晴歪了头看向说话的方向。

那是一个看着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面容温和，眼神明亮，长相一点也不逊色于短视频里大家展示自己帅气父亲的形象。

是很熟悉的面庞，纪晴天天都会看到，不过是在墙上挂着的照片上，只有这么一点点旧物能够承载着思念，而现在，照片里的日日怀念的人突然立体而真实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对着自己微笑，让纪晴根本无法反应过来。

她愣愣的看着对方，她想喊一声“爸”，可是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很多圈，却像是被什么拦住了，拼了命也冲不出来，只能化成水汽，积蓄在眼睛里，又因为太多，滑落了下来。

爸，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如果要走，请带我一起走。

纪晴的心里在拼命的喊着，却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怎么了囡囡？”

男人有些担心，连忙伸手擦纪晴脸上的泪水，却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是不是很痛很难受？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害怕，下次不要去那阴冷地儿就行了。”

“啊——”

纪晴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哭声似乎打开了喉咙的开关，嘶鸣声听起来痛彻心扉，仿佛哭泣的人受尽了委屈与欺负，终于遇到大人来替自己做主了一般。

“爸——爸——爸——”

一声一声泣血哀鸣，让男人本来只是有些担心的神情变得惊慌失措，一叠声的问道：“晴晴，你怎么了？别吓我。”

纪晴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本能的哭着。

“这是怎么了？”

门外女人牵着一个懵懂幼童的手走了进来。

幼童长的很可爱，两条羊角辫朝天竖着，带着粉纱做成的头花，边上还用很小的白珠子点缀着，白白净净的，眼睛大而有神，眼珠子灵活的转着，浑身透着一股灵气儿。

“妹妹——”

纪晴喃喃到，她找了那么多年的小妹，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眼前，似乎并没有多大改变，还是心口上贴着的照片里玉雪玲珑的样子，眉间还点上了一个红痣。

“晴晴你到底怎么了？还不舒服吗？要不咱们还是去找医生看看吧？”

温柔的女声传来，与之前男人粗糙的大掌不同，轻柔细腻温暖。

女人编着一个麻花辫，头发乌黑油亮，用帕子扎了，半垂在胸前，眉目低垂的看着纪晴，很有些忧心忡忡。

“妈妈——”

纪晴怔住了，父母妹妹如此这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死后的景象与世界吗？

下一秒中，纪晴几乎是从被子里飞跃而起，扑向了女人的怀抱，再次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浑身痉挛，快要喘不过气来。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担忧不已。

“川哥，你去大嫂家借一辆自行车带晴晴去县里医院看看吧，怎么一醒过来就这样？”

“行。”

纪文川听到妻子的话后就站了起来，准备找大哥借一下自行车载女儿去医院看看，别是真生了病。

正站起来要走，发现衣角被揪住了，见女儿一边哭一边攥着衣角不肯放，断断续续的还在抽噎着：“爸爸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因为纪晴谁都不愿意放开，纪文川和妻子小女儿只好待在床边哄着纪晴，直到纪晴哭累了睡着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受了好大的委屈，我去把过年留下的鸡汤热热，下一碗面给她吃。”

“行，我去生火，来，蕊蕊，陪爸爸一起。”

纪小蕊看着躺在床上的姐姐一眼，蹦蹦跳跳跟着爸爸朝着灶台走去，留下女人坐在床边，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的看着纪晴，伸手将纪晴额前的碎发往两边拨了拨，又掖好了被子，才放心的离开了。

纪晴这一觉睡的极沉，在她心中，或许还以为自己死了，直到闻到一股香气，才惶然惊坐而起，房间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第一次醒过来时候看到的父母妹妹都已经不见了踪影，顿时惊慌失措，似乎是疯了一般的大声喊着父母和妹妹的名字，鞋子也不要了，赤脚就奔了出来。

这一奔，像是不要命了一般往前冲，她都已经死了，又怎么能再承受一次玩笑？

温暖的怀抱包裹了她。

纪晴惶然抬起头，抱住自己的是自己的母亲。

“我以为你们不见了。”纪晴又哭又笑。

“你这孩子犯傻了吧？好好的，我们怎么就不见了。”

女人转过头，忧心忡忡对男人说道：“川哥，我觉得晴晴这病的有些古怪，咱们要不要找个神婆看一下？”

什么神婆？纪晴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发现现在的自己个子很矮，此时才真正后知后觉伸出手来看了看，发现手掌小小的，不是先前干惯了粗活的那一双手。

男人还没出声，女人又慌慌的将纪晴伸出的手打落了下去。

“好好的，看什么手。”

啊，是了。纪晴记起来小时候她一看手，妈妈就不许她看，总说小孩子看手不好，要立刻就将手从眼前挪开的。

原本已经模糊不堪的记忆似乎变的清晰起来，就像是才发生过一般，她甚至记起来，昨天她带着妹妹拿着新拿到的压岁钱去买汽水的事。

她甚至能记得冬天冰冰凉凉的汽水带着甜味在嘴巴冒泡的感觉。

男人很听女人的话，很快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尽管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纪晴还是立刻拉住了男人的手，语调有些艰涩：“爸爸，我没事，我就是，就是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们都不见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早就说你你不要乱跑，你去哪里玩不好，非要跟着跑去了荆子林里去，若不是二奶奶看到你，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

看纪晴缓过来的样子，母亲顾云秀这才松了口气，正月小孩子们不用上学，漫山遍野的跑着也是有着，谁知道纪晴跑去了荆子林，附近村落过世的人大多都埋在那个地方，还没回来就发了烧，小孩子眼睛干净，想来是撞了什么东西，等晚上孩子们睡着了，还得叫一叫才放心。

纪文川笑呵呵的，话也不多，只对着纪晴说：“你带会儿妹妹，我和你妈做晚饭去。”

纪晴点点头，牵着妹妹的手，往屋子里去了。

房子还是土坯房子，不是她结婚后翻新的砖瓦房，不过倒是如记忆中一样干净，母亲很爱干净，也很有些情思，家里始终收拾的整洁明朗，院子里还种了一大丛月季，打理的很精心，前头下过雪，月季上还留着残雪，院子却扫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