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北浑回到自己的狗窝时,隔着一段距离就听见里面不断传来叮当打铁声,他马上慢下步子,小心地接近,将手轻合在剑柄上。进入了洞口却看见四个人像四根木桩子一样杵在地上,洛蛳自己在角落里玩耍。何贞却举着她那把小袖剑,不停叮叮当当地敲在一块礁石上。
梵东归和桃絮一起抬着手,将银链平置在礁石表面。
何贞应该已经砸了很久,岩石上有许多斫痕。单北浑先把手里的一大块鱼肉丢下,然后就不客气地开始下逐客令,“老夫从来不请客,识相的赶紧走。”
何贞砍了半天,累得靠在石块上喘息,“他们是我的客人,我请他们进来的。”
单北浑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跟她吵起来,语气已经极尽平和了,“你管这个闲事干什么?”
“我觉得很简单,就是随手而为嘛。”
他又吸了口气,可能有一瞬间觉得她太蠢了,“这是相思铐,是十二京的东西,想斩断不可能是随手而为。”
“是吗?”何贞一脸故作天真的表情,“那又怎么样?十二京的东西又怎么了?”
单北浑无语了一会儿,缓缓道来,“龙鱼一族,一直被当做神官和帝君的坐骑。他们华丽又温顺,对于上界的那些神来说,就像我们的剑穗、腰配、马鞍。龙鱼陵居发展很迅速,但是他们渐渐不愿意再当坐骑了,大荒一带对他们的风评很滑稽,受多了嘲笑,他们也想要一些尊重。所以最终他们选择了联姻的方式,对象是风评正面、野心勃勃的大光明宫。”
何贞听了半天,“这个方向没错啊,问题出在哪呢?”
“问题出在十二京,高高在上的神官老爷们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于是,在婚宴当天,十二京送来了一件礼物——相思铐。”单北浑停顿了一下,眼光望向两个当事者,“坊间传闻,喜结连理的现场,两人带上相思铐后,忽然同时态度大变,新郎新娘反目成仇,甚至当场破口大骂,拳脚相向。”
“哦——”何贞缓慢把目光转向两人,“其实不是相思铐的缘故,是恰巧那时候芯子换人了。”
桃絮噘着嘴跟着吐槽了两句,“这也是我最糟糕的一次登录,我怕以后都有心理阴影了。”
梵东归呵呵两声,“何止,以后我看见后宫组的都有心理阴影。”
“那又怎么样?它的来头再大,也就是一条金属链。”何贞又举起袖剑叮叮两下砸击,“如果毁坏了十二京的东西,那不是更好了吗?你不想给高高在上的神官老爷一个大逼兜吗?”
单北浑思索了片刻,对着何贞一抬下颌,“闪到旁边。”
何贞给他让出了空位,见他拔出剑来,水苍玉在石洞中光辉沉溺,他刚刚举高剑柄,何贞忽然大叫:“等一下!”
单北浑差点闪了腰,“怎么了?”
她蹲低了一些,凑得很近,几乎把脸贴在石块上,“慢点砍,我怕我看不清。”
“……啊?”单北浑被她弄迷糊了。
可能觉得自己表现得过于不正常,何贞给自己找补了几句,“我的意思是,我想好好欣赏这个过程。”
幸亏单北浑心思比较单纯,没有多想,只是提醒了她两句,“那你也太近了,你在那里盯着看,迸溅起的火花会把你弄瞎了。”
何贞往后退了一点点,“开始吧!”
这一剑心随意走,重重斩击在银链表面,回响起的金铁交锋声震动在整个洞穴,除了站远一些的洛蛳,其余三人都摇摇晃晃,站立不住。
第二剑随风而至,沉沉的背景音里,仿佛龙吟虎啸,震得几个人堵起耳朵,恨不得跑出洞穴,远离这个绽裂的声源。
第三剑声响全无,却好像斩在心头上,何贞感觉到一记重击,令自己屏住呼吸,细碎的劈裂声近在耳边,就像在自己颅内裂开的。砰一声巨响,那条细细的银链炸开无数片,伴随着尖叫飞射了三个人无数细小的伤口。
“……大意了,早知道不站这么近了。”何贞倒下来,坐在地上开始拔手臂上冰晶般的碎片,同时也在暗暗回忆刚才的三剑。
“我都提醒过你了,你站得太近,再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单北浑无奈走近,观察了一下她的伤势。
“你怎么没事?”梵东归先是为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欢庆了几秒,然后也开始处理自己豪猪一样的后背,但是他一转头,却看到毫发无损的洛蛳,马上心里不平衡起来。
“我的皮厚。”洛蛳捻了捻胳膊上的皮肤,蹦蹦跳跳地,把身上的碎屑抖下来。
天还没完全亮,何贞就兴冲冲地跑到海湾,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梅辛怡吵起来:
“是剑意!他加了剑意!”
梅辛怡揉着眼睛,把毛毯顶在头上爬起来,“你说的什么东西?”
何贞扑过来,不停摇晃着她,“我昨天近距离、细细观察了剑魔出剑发力的整个过程,他……他会借助环境。”
梅辛怡眨眨眼睛,有些无法理解,“什么意思?他怎么借助的?”
“具体的细节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是他出招前望了一眼周围,侧耳听了风声,然后这一剑……携带着风而出,他会利用自然之力。还有,他的剑意比剑招更重要,我能感觉到,他出招是带着一股恨意的。”
“剑意……”梅辛怡默默念叨着,独自走到水边,“每个修士的剑意都是不同的,这是一条只能独自领悟的孤寂之路,唯独这个,是不可能偷师的……”
何贞和洛蛳离开后,她还是独坐水边,出神地看着浩渺的烟波,断剑横在膝上,人跟入定了一样。
“师父要是看见这么勤奋的弟子,肯定很高兴。”扑飞鱼扑腻歪了的发妖,一屁股坐倒下来,望着梅辛怡的方向喃喃地说。
玉蝴蝶从后头敲了她一下,“所以回去别跟师父提起她,要不然师父肯定会天天念我们,说我们修炼不用功。”
李银蟾轻叹一声,“光用功有什么用?当初单北浑不用功吗?他简直是个武痴,最后还不是堕魔了,所以修心提升境界也很重要。”
“可他堕魔了又怎么样?剑魔的名号不是也打响了大荒吗?”瑶香雪满脸的不解,“可见他这个功用得很对啊。”
梅辛怡默默听了一耳朵,不停回想着和何贞的话:
他会借用环境……他出招是带着一股恨意……
所以恨意是他的驱动力量。如果是她呢?如果她自己洞彻内心,俯视自己的灵魂,会看到什么?
梅辛怡站起身,踩着海水一步一步走进了水湾。
她努力将自己从躯壳里抽离出去,远远飘离在上方,冷眼俯瞰着自己。那副腔子走到了及膝深的水面,站定在原处,默默一抬头,眼前的视界恍惚不定,时明时暗,隐约有另一个人站在远处,和她漠然对视着。
身侧开启了另一幅画面,梅辛怡怒冲冲跑进屋里,把一张纸拍在桌上,“你怎么能改我的志愿表呢?你都没跟我说一声!”
梅文轩把手上的报纸折起来放在一边,慢条斯理抬头看着她,“我当然是为了你好,你成天就知道画一些猫猫狗狗的涂鸦,你根本就没长大,难道你要一辈子画这些东西?”
她气得血灌瞳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算我想当插画师,那也是一个正经的职业!”
“在我看来不是。”梅文轩继续不急不缓地说下去,“正经的职业是受人尊重的,不是受人追捧的,你现在连两者的关系都搞不清,所以我说你没长大。你现在根本没有定性,还是听我的吧,至少我不会选错。”
画面暗沉下去,另一侧,又亮起了一副画面。
这一次,梅文轩主动走进了她的房间,脸上有淡淡的不满,但还是十分得体地遮掩在平静表象下。
他把一封辞职信放在桌上,“你为什么不愿在叔叔的公司当实习生?”
梅辛怡从屏幕前抬起头,“因为我不想成天倒茶水、印文件,当个跑腿小妹。”
梅文轩轻叹口气,又摆出那一张看惯了世事的面孔,“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会,当然应该从底层做起。”
她没有动气,只是一挑眉,“可是我觉得当一百年的跑腿小妹,也还是什么都不会。”
他短暂沉默了一下,跳过了这个话题,“你之所以现在有底气任性,不过是因为我供你吃供你住,没有了我的托底,你就会迫不及待回去当你所谓的‘跑腿小妹’了。”
梅辛怡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很滑稽,“你管那个叫‘托底’?哈!在我的成长日记里,你一直是大魔王的形象。”
“你该长大了!”他抛下一句,打算转身就走,梅辛怡抽出一张纸,举在半空。
“我不需要你了,不管是你的建议,还是你的要求,我都不需要了。因为我不光找到工作,我还进入了全新的领域,一个你再也触不及摸不着管不了的领域,简而言之,我自由了。”
他终于露出错愕的表情,转过身抽出了那张聘书,扫视一眼,就警惕地眯紧了眼睛,“快穿公司?就是那个成天铺天盖地打广告的骗子公司?”
“在没有任何信息之前,先按照自己的喜好下结论,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然后逼别人把这些偏见当成权威,您这辈子都没变过。”
他开始动怒了,但不是马上发动,先是从眼光里透露出一些不满,腔调变得极端冷酷,“辞掉那个破工作,现在,马上!”
画面又暗下来,她继续前进,一步步在水面踩出阵阵的涟漪,终于来到了对面那个人影的面前。
她忽然产生出一种惶恐,因为她有了一种猜测,自己的内在驱动力,会不会是……恐惧?
那样就太糟糕了……用恐惧凝聚成的剑意,一定是废掉的剑意。
就跟她俯瞰到的半辈子一样,平庸至极,所以急于求成;贪心不足,最终绝望癫狂。
对面的人蓦然睁开眼睛,一滴清泪滴落,她哭尽了情绪之后,变成了诡异的血泪,妆点在眼角。梅辛怡感到自己心境剧烈波动,翻卷起强烈的不甘,一种近乎于恶意的感情,正在侵占自己。
“你已经变了。”对面的自己开口了,她虽然挂着血泪,但同时含着奇异的笑,这种又哭又笑的状态并不冲突,反衬得此刻孤绝艳美。
“你在很多世界经历丰富,你的人生长度远远超过真正的时间,更远超过他能掌控的时间。你已经可以把他抛在历史尘埃里,虽然他还活着,但是在你心里,他算是死了。”
梅辛怡品味着这句话,迟疑着开口,“但是我还是很不甘心。”
“因为你还在等着他道歉,虽然你心里也明白,他永远不可能觉得自己错了。所以别再期盼不可能了,放手去搏击一个未来吧。”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对面的自己笑意加深,她嘴角挑高,血泪洇染得满脸桃花,邪异、鬼魅。
“你知道的,怎么爽,就怎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