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冥王星是个变态这种事，裴萌觉得自己已经很有经验，甚至都能写一本《教你分辨全机械心理变态发病预兆》的书出来。当然了，这种经验完全是舍命陪君子得来的。就比如现在，虽然她看起来文质彬彬，心绪和畅的模样，但是很难说，下一瞬间会不会把自己的脑壳摘下来。

冥王星打开自己的私人酒柜，取了一瓶看起来就贵得离谱的洋酒，用高脚杯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了裴萌面前。

她乖乖地接过去，冥王星此时的心情应该还不错，裴萌凭借着自己对她的了解，还有对气氛的精准揣测，感觉自己暂时应该没事。

办公室通向小阳台的玻璃门敞开着，傍晚温凉的微风吹拂入室，暗橘色的夕阳透露着一股即将熄灭的绝望，逐渐浓重的阴影又带着薄情的温柔。范瑰提着水晶高脚杯，依着白色栏杆，张望着远处的城市鸟瞰图。高耸的芥子公司总部大厦顶端，能够将一切收入眼中，从这里看，钢铁丛林构成的雄壮城市，仿佛变成了玩具庄园。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一点都不像个变态了，反倒是像个忧郁多愁的都市女郎。不过裴萌心里很清楚，绝对不能去同情冥王星，要时刻提醒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怕她忽然间发疯起来，裴萌决定先把控气氛，把话题控制在比较安全的方向。

“你……当初是怎么找到朦胧的？”

“起初，我翻遍了世界，都找不到她。于是我开始有了个疑问：她是怎么做到消失得这么彻底的？范氏家族拥有无尽的资源，还有人力物力，她只有一个人呐。这么地毯式的搜索，怎么样也应该做到活见人死见尸吧。不可能是有人帮她，那就只有一种解答：超自然力。”

裴萌不太意外地点点头，“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自从我开始思考之后，我发现了一些……很奇怪，但是别人都不感觉奇怪的事。”冥王星一边回忆，一边淡淡地笑起来，“比如我那个父亲，他整天什么都不干，除了回忆往昔，就是自怨自艾。但是范氏家族依然经营良好，还没有任何一个董事会成员起义造反。就好像……这个世界是围着他转的。”

“还有所有人对朦胧的回忆，他们全部都对她的美貌传唱不已，却对她原地消失，无影无踪这件诡异的事全不在意。我越思考，就越觉得世界很诡异，然后……我抓到了一个员工。”

“抓到？”裴萌歪过脑袋，“你怎么抓到的？”

“一个副本里的NPC，对上一个员工，确实是很难赢的。好在我有家族的资源，相当于我有整个世界的支持。而且，这些是朦胧留下的，她当初来这里是为了度假，后来为了急事临时离开。但是她大概是还想着回来，并没有重启世界，或者消除自己的痕迹，相当于将一切留给了我。”

“那个倒霉蛋……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是个中立的路人，对我和朦胧之间的纠葛不感兴趣，不过对我自己觉醒这件事很意外。他愿意向公司引荐我，推荐我升维。我立马放弃了一切，成了冥王星。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见到了朦胧，但她很嫌弃我，对于我没有耗死在这个世界，反而追到了她面前，她觉得很失望。”

“所以后来，你就开始兢兢业业地当个员工？努力工作，积攒点数，兑换技能？”

冥王星稍微停顿，她的表情不容易分辨，被一团混沌的阴影遮盖了大半，语境还是一贯的冷静平淡，“一开始我想的是，出去看看高维度的世界也很好，虽然我的诞生是个笑话，但是我可以活成一个正剧故事。但是……环境对我太难了。只要进入副本，我的生命就在计时，我和其他的员工是不一样的，每次连接登陆舱，转瞬间我就老了很多，我的这条命在疯狂消耗，加速燃烧，我却发现朦胧在边上偷笑。”

裴萌皱起眉，“她在盼着你赶快消耗干枯？”

“是啊，虽然生理上和心理上，她是我妈，但这是我单方面认为而已。在她眼里，只希望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麻烦赶紧死掉。”

“于是你就兑换了……现在这具金属义体？”

冥王星摇摇头，“机械飞升的技能卡非常昂贵，百万点起算的，当时的我不可能兑换得起。”

“那你怎么做到的？”

她指着密室方向，用祈使句吩咐：“过去，打开暗室。”

裴萌马上倒退了一步，曾经几次被消除记忆，已经对她造成了神经反应，也让她对危险的感知非常敏锐。看到她踟蹰不前，冥王星瞳色暗下来，幽然闪过两道冰冷的亮色，裴萌马上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提线木偶一样被牵引着朝办公桌前走去。

她被迫按动了一枚红色大按钮，暗室的隐蔽入口打开。裴萌又被迫走在前，步履僵硬地穿过了莹蓝色光带的走廊，进入了尽头的密室深处。

看到漂浮在液体胶囊里的朦胧，她依然不免出神发愣，一个是因为对方超神的美貌，再有是因为这段记忆可能被反复消除过，一切熟悉又陌生。思维翻飞，脑筋抽痛之间，冥王星径自走到角落，将防水布蒙着的一件奇怪道具揭开，露出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

裴萌的眼光默默追随扫视，将机器从一段至另一端打量了一遍。当中有一处人形的凹陷轮廓，相当可疑，周围四个固定的端点，都有皮环，用以束缚四肢。外层是巨大的齿轮和粗糙的锯片，切合着巨型传送履带，还有锈迹和血味……

裴萌被惊得退了一步。

“你应该猜出来，这是干什么的了。”冥王星从背后接近，冰凉的手指铁条般钳制她的后颈，“其实最快变强的办法，不是用点数到公司兑换，而是通过不同世界副本，拿到里面最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在副本里，不管做什么都是游戏而已，就算杀人放火，烧杀抢掠，也没有人会来谴责。说白了，公司就是在鼓励我们将每个世界敲骨吸髓，榨取干净。”

“于是我在某个半魔法半机械世界找到了这个工具，可以让一个血肉之躯机械飞升，代价是要忍受过程中强烈的痛苦。”她掐住裴萌的后颈，逼她往前探出身体，盯着机器中心部分看。

“把人固定在上面，用皮带捆缚手脚。然后启动机器，让外圈的锯片切割掉四肢。这个过程中需要有一个法师在旁，不停地施加疗愈咒，不然人很容易挂掉。处理完四肢后，添加上金属义肢，第一个疗程就完了。要慢慢地，一道一道流程地来，从四肢到躯干，从骨骼到内脏，超强的意志力，加上超级浓重的怨念和恨意才能支撑过来。”

裴萌早就听得冷汗重重，两股战战，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她实在无法想象，当初那个漫长的、痛苦的、非人的过程是怎么完成的。

“好奇吧，你想试试吗？”

“不不不——”裴萌像只小鸟一样挣扎，奈何她挣动得再猛烈，对于冥王星也就像只小鸟，扑腾得很搞笑。

裴萌的眼泪跟自来水般涌出，哭成泪人，哀哀乞求，“放了我吧……我只是个NPC，对你来说，我跟条蚯蚓一样，弱到无法形容。你折磨我有什么意思？”

因为背着身体，此时根本看不到身后的冥王星是什么表情，她还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就更引起裴萌的狐疑，忍不住想象着她的各种阴沉狞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也不想一直当一条蚯蚓吧，跟我一样不好吗？我也可以推荐你，让你当一个高维生物啊。”

裴萌现在几乎没有思维能力，只有眼前这台恐怖的机器，充斥满了整个视线。她被惊吓到了极致，哭哑了嗓子，倒稍微冷静了一点，属于研究员的脑筋又开始运转起来：

“我、我们之间，这叫做过节。我要是变成了员工，你怎么知道，不是另一对朦胧和冥王星？把我留下来，对你来说更好啊。”

冥王星又憋不住笑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放声笑了半天，放开了手掌，让裴萌战战兢兢地挣脱出来，勉强站直了身体。

“你知道我的年纪多大吗？”

裴萌真的被她搞糊涂了，她的话题也转得太快了，天一脚地一脚的，裴萌只好恢复老实乖巧的模样，乖乖地回答：“看着……也就是二十多，保养好一些，可能三十……三四？”

“你看到的是这副躯壳，里子远远不止。”

“那……”裴萌于是开始放开了猜，“七十？八十？”

冥王星挑起嘴角笑了，“数字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非要一个数字来定义，那我今年120。”

裴萌渐渐瞪大了眼睛，“啊？”

“我说了，数字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不是一个人类，我是高维生物，年龄不是由一条线的数轴来表现，而是复杂的灵魂经历。”

“哦……”裴萌还是没搞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只能乖顺地等着。

“我不是你的同类，不要指望我有对同类的良心和同情，我也没有心的。”冥王星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一块平滑的皮肤从内启开，露出一块全金属的空洞，腔子里充满了复杂的线路和传感器。她的表情冷淡下来，恢复了机器人模样，“现在，我终于能完全理解朦胧的想法了，高维生物不可能对低维生物有真情，就像你对我，是人偶，是玩具，就是不可能是个同类。即使你再聪明，再会逗我开心，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