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泽元抬起头,视线穿过茂盛幽暗的树影,但是看不到重重阴影后的天色。碧山深谷里流水淙淙,树影摇曳,到处缥缈着淡薄雾气,凝聚成十分幽暗阴湿的环境。
他们这支十几个人的队伍,已经在山坳里找了好几天,渐渐从信誓旦旦,豪情满怀,被消磨得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信心。
旷钧卖力赶上来几步,追到解泽元身后,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真的信龙的巢穴在这?”
解泽元警觉地观察了一下身后的一众人,也压低了声音回:“我们沿着硫磺烟雾追过来的,周围都探查遍了,应该快要到了。”
“那如果……”旷钧忽然激动地提高了嗓门,他马上意识到,又重新压低下声音,“如果我们几个人不足以应付呢?不是白白牺牲了?”
“我不会让你白白地牺牲!”解泽元一把抓住他的小臂,五指过于用力,甚至抠进了皮甲的护臂里。他的眼光里有恐惧,也有浓重的渴望,“我们肯定会带着黄金宝玉回去,阿钧,这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经此一历,我们就要发达了!”
旷钧勉强点点头答应了,前方又传来报信的喊叫声,一个家丁发现了一处洞口。同时,身后的队伍也传来骚动,被捆绑双手,倒吊在扁担上的少女开始拼命地挣扎。
“你去看看祭品。”解泽元马上指挥几个人稳定阵脚,自己跑到了队伍前端,果然看到了一个硕大黝黑的洞口,在地面隆起微微一个土丘,基本被凋敝的枯叶遮盖了。
他三两下用手扫开,露出了潮湿的土坑,一股浓重的腥气从洞穴深处翻上来,把解泽元逼退开。
他捂着口鼻靠在身后一人粗的树干上,闷声招手,让家丁把捆绑在扁担上的祭品送过来。
少女的哭叫声凄厉又刺耳,但周围没有一个人露出丝毫怜惜。解泽元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发现坑洞紧邻着一条深沟,下面溟凌沟壑,看不到底,盘旋着重重的雾气。
指着沟壑上的一块比较平坦的岩石,解泽元指挥着众人,把少女从扁担上解下,几个人举起她,奋力地掼摔在大块岩石上,当时摔得她呕出一口鲜血,头昏眼花半天爬不起来,只能哀哀叫唤。
鲜红色浓稠的血迹,沿着石隙脉理流淌下来,点点滴滴坠落进幽深的土坑。解泽元忙着指挥身后众人,“快快!往后,躲开点!”
十来个人快速窜进了树丛枯枝里,想办法遮掩住自己的身形。他们屏息静待,周围除了轻微的风外,只有祭品少女的哀嚎哭求。
渐渐,出现了一丝不同的声息,窸窸窣窣地从地穴里响起。猛然间一条黑色的长条形影子盘旋翻卷出来,好像一条大蜥蜴,浑身鳞甲厚重,鳞片稍薄的边缘闪烁着暗淡的幽蓝色。尾翼带着一条火红色条纹。
它的鼻息不停喷吐着热气,动作飞快迅捷,像条猎犬,飞上了岩石上,好奇地查看受伤的少女。不停地用布满鳞片的尖爪,把她柔细的身体来回翻卷,好像在尝试弄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
“马六,过来!”解泽元挥挥手,呼叫身后一个人,那是个小个头男子,大眼溜圆,行动异常的灵活。
他闻声马上赶来,蹲下缩在解泽元身边,“族长,我一个人去吧。”
“我跟你去。”解泽元神情凶狠起来,他转头看着旷钧,嘱咐他,“我要是没回来,这两支家族此后就交给你了。”
旷钧还想要伸手挽救,但是目前时间紧迫,解泽元带着马六,两个人系住绳索,一路滑行进入了巢穴。
快速地下行了一段距离,眼前忽然明亮起来,解泽元忍住惊呼,看见土壁上嵌满了黄金明珠,各朝珍宝,冠冕玉器,数不胜数。
滑行到洞底,更加堂皇明丽,遍地的钱币金叶,堆积半埋住几只玳瑁宝箱,无数珍珠玛瑙、珊瑚碧树从宝箱里爆出。
马六没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傻住了。解泽元在他后脑勺上猛拍了几下,迫使他惊醒过来。马六才终于掏出口袋,做梦一样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解泽元装了几条珍珠串和珊瑚枝进布袋,提了一下,发现几件东西已经相当沉重,要想背着这样的重量返回地面已经非常吃紧了。
他眼珠转动,看着马六与他说:“时间紧迫,我们只有两个人,恐怕携带不了多少。你把外衣脱了放在地上,装上黄金扎紧袖口,我们返回地面再用绳索拖拽上去。”
马六马上行动了,他脱掉了外层的皮甲,解开腰间丝绦,光着身子穿一件犊鼻短裤。将衣裳铺在地上,抓了两把金叶子,满登登捆扎起来。
解泽元把布口袋像个褡裢一样,背着肩上,虽然里面只装了一小半满,但是依然十分沉重。他抓着绳索吃力地往上攀爬,几个吐息间就出汗如雨。
等到爬到了洞口,人已经半虚脱了,但是他不敢稍稍喘息休息,马上低着身体,贴着地面想要躲回远处的队伍中。
轻微的声响惊动了石台阶上的龙,它猛然一回头,正巧把解泽元抓个正着,怒吼一声,硕长的身子扑过来,冲散了队伍,尖叫声在幽谷里散开,惊飞了群鸟。
“快快!散开!”旷钧指挥着十来个人,马上列开阵型,掏出弩箭。解泽元趁乱抛开了肩上的布袋,他迅速环视了一遍现场,眼光闪过凶光,对着身边几个家丁吩咐,“阿大、陈武,你们把绳索拉上来。其余人弩箭掩护!”
弩箭对龙的作用不大,但是现场乱纷纷的,弄得它不知道该专注哪里。阿大那边两个人趁乱把沉重的绳索拖拽上来,一包金叶子飞散开,扬了满地,更加激怒了龙。
它仰着颈子朝天低吼,一甩头衔住一个人,轻轻撕扯,一阵血雨里两片身体各自飞在两处。
“走走走!!”旷钧抱着头驱赶着剩余的人掉头就跑,但是解泽元又拉住他。
“听我说!”他立在原地,一只手张开堵在身前,眼光狠厉,但是满头冷汗显示出了恐惧,“我想与你达成一宗买卖!”
龙喷吐着炽热的鼻息,凶光毕露的一双晶黄色大眼盯着他。
解泽元指了指石阶上的少女,“我们可以每年献上最美丽、最娇嫩的女子,来换金银与平和安定,两方互不踏足对方圈定的范围,怎么样?”
龙首发出低沉的震动声,它看起来在笑,仰首朝天,肆意邪笑,竟然发出了人言,“可笑,你们的肉皮囊于我来说毫无用处,我为何要换?”
说完又盘旋飞回了石台上,三两下把少女撕碎,四肢抛下深谷,衔着一截躯干丢回解泽元面前。
人群一阵耸动,都在嗫喏着退后。解泽元看了看自己这方,忽然说:“兄弟们,今天恐怕谢某要与诸位战死此处,咱们下辈子再见了!”
一群家丁看到主人已经破釜沉舟,纷纷也慷慨激昂,提着弩箭与柴刀,开始拼命搏杀。一时间血雨纷纷,人的碎片四下坠落,山林里充斥着哀怨绝望的怒吼声。
解泽元慢慢地后退,抓住了旷钧,拉着他奋力地逃命,也顾不上身后一个个被陆续撕碎的家丁。两个人跑了许久,似乎迷失在迷雾深林里。
歇了稍顷,心脏狂跳缓和下来,旷钧才泪涟涟地问:“如今怎么办?惹怒了那个畜生,恐怕汾水边我们是留不住了。”
解泽元半晌不语,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不过惶然的情绪逐渐和缓,气息也平静了,“我们不能走,只要解决掉这条龙,就是世代的大富大贵,这是天赐的机会。”
旷钧没有他的冷静,还沉浸在刚才的死里逃生,两眼泪汪汪的,“我们怎么解决?你刚才也看见了,那是一条龙!”
解泽元垂下头,又思考了片刻,渐渐地有了主意,“我们这样……”
景龙元年,岁末,沧州清池镇。
封氏在沧州鼎鼎有名,被称作斩龙客一族,到了这一代的族长封觉,已然名冠天下。但是传言封觉得了怪病,常年幽居深院,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了。
封梅收拾好自己的包袱,装了几件衣服,带了零散铜钱,把一个小包袱用铁剑挑在肩上,推开门时,正迎着一泓阳光落在身上。
妹妹封葵跟着一直走出正门口,不舍地拉扯着她的手,“姐姐,这一趟试炼,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封梅心情不错,没有分别的苦恼,还挺开心,好像一尾活鱼将要入海一样自由。
“不用很久,我估摸着,大概清明前就回来了。”
封葵还是依依不舍,“那还是得三四个月,你都没离家那么久过。”
封梅笑了笑,“也许用不了三四个月,要是这趟顺利的话,来回个把月就够了,难的是找到龙的巢穴。”
妹妹又想到什么,流露出担忧,“我听说,晋州的那一条龙已经很老了,选这个目标作为成年试炼,是不是太冒险了?”
“你别担心我,姐姐心里有数。”封梅把手掌轻合在妹妹后脑上,抚摸了两下。封葵今年还是豆蔻年纪,身高刚到封梅肩膀,显得娇小可爱,还不太像凶狠凌厉的斩龙客一族。
“好奇怪,父亲为什么不来送送阿姐?”封葵四处转头看看,结果看见父亲封穹从门里走出,他一身武装,扎紧袖口,一双沉重铁护腕上雕着繁复的龙纹,一顶藤编的斗笠遮盖住大半张脸,铺展的阴影笼罩住一张平实无华的中年面孔。
封梅转头看见,叫一声爹爹,封穹简单应了一声,他的目光深刻,似乎微抬起头,从斗笠下深深凝视了一眼对面的封梅,然后吐出几个字:“这一趟……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