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俊秀的面容霎时苍白。
他失态地向前,牵住景涟衣袖,哀声道:“公主,是我行差踏错,以致今日,但我对公主之心坚若磐石,从未动摇——我立刻让人把她送走,今后绝不会再犯,我愿指天起誓,倘若有违誓言……”
景涟打断了李桓的话。
当朝天子虔信仙神,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时人将誓言看得很重。
景涟不想再听下去,她相信李桓此刻的誓言绝对出自真心,但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来自枕边人的欺瞒令她厌烦,更令她不安。
“够了。”景涟定定望着李桓,“李敬之,倘若你对我还有几分真心,就请放过我。”
李桓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景涟平静道:“我的夫君对我不忠不诚,这让我觉得恶心。”
下一刻,她扬声唤道:“来人!”
守在内室门口的兰竹二人闻声立刻响应,带着侍从一拥而入。
“请驸马出去。”景涟别开头,不再看李桓,只淡声道,“你若是坚持不愿,我只好陈书上奏父皇,请父皇做主——对我来说,无非是多写一封奏折,对你的珠娘来说,或许就要丢了性命。”
李桓的脸色苍白如纸,假如景涟此刻转过头来,就会发现李桓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合上了眼。
极薄的一层泪光被他压制在眼底,声音却还能强作平静。
李桓说:“臣明白了。”
他抬起头,最后深深望向景涟,却只看到了永乐公主冷淡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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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慢驶过,留下一串不轻不重的马蹄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声。
国公府库房大门敞开,一口口巨大的木箱被搬出来,挪到马车上。站在库房门口向远处看,装载行李的车队看不见尽头。
竹蕊站在库房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侍从,一个捧笔,一个捧着单子,依次核对有无缺少,忙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兰蕊从远处走了过来。
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风风火火的爽直脾气,罕有满脸愁容的模样。竹蕊看见,不禁一愣:“怎么不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你这是怎么了?”
兰蕊站到她旁边,看着又一辆马车装满,驶向远处,新的空马车立刻驶过来,侍从们抬着箱子上上下下。
“我们这就要回京了?”兰蕊语气有些犹疑,不知是在问竹蕊还是问自己,“就这样?”
竹蕊停下手中勾画的动作:“不然呢?”
“不是。”兰蕊急急道,又压低声音,“我是说,公主真的打算和驸马和离?”
竹蕊满脸疑惑地看着她,重复道:“不然呢?”
兰蕊低下头看着脚尖,挣扎半晌,支支吾吾道:“我是不是不该一直在公主面前讨伐驸马啊。”
竹蕊愣了片刻,失笑道:“你不会是觉得公主要和驸马和离,是受你怂恿的缘故吧。”
兰蕊低着头不说话。
竹蕊想要笑话兰蕊自作多情,又觉得不妥,敛去笑容认真说:“我确实觉得你在公主面前说那些话不妥,驸马是主,我们是仆,不管驸马犯了多大的错,都不是我们可以肆意评论指摘的,那是僭越——但咱们公主是最有主意、最能看清是非的人了,又岂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轻率行事?”
兰蕊心事重重道:“可是,公主如果再和离,就是第三次了,京中那些人,当面奉承背后藏刀,还不知道会在背后怎么说公主。”
竹蕊忽然明白了兰蕊为什么会生出种种担忧。
——她是在担忧景涟归京后的纷纷物议。
竹蕊沉默片刻,冷声道:“圣上最疼爱咱们公主,必然要狠狠处置的,你忘了公主和言家婚事作废之后,连永思公主都因为乱说话遭了重罚?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我看他们谁敢。”
她不欲使兰蕊继续多想,立刻又问:“你该在公主身边侍奉,怎么跑出来了?”
兰蕊连忙摇头:“我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是公主想一个人待着,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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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兰蕊所说,清辉堂里空空荡荡,侍从们全都被遣出门外,只剩下景涟一人。
清辉堂中属于景涟的一些物品,已经陆陆续续封进箱中,而自从景涟和李桓说完那番话,李桓的物品就被兰蕊、竹蕊带着侍从毫不留情清理出了正堂,一股脑胡乱塞在了偏院里,连带着李桓本人,也不被允许踏进公主居处半步。
五月是恶月,不宜上路,景涟将归京的日期定在六月初一。
这些日子里,景涟没有和李桓见过面。
她写了封信送往京城,信中没有多说,只禀奏天子自己将要归京,同时撤走了派去盯城南私宅的眼线,对于李桓的任何举动都不关心,同样约束下人,不允许他们探听驸马动向。
府中有几个侍从阴奉阳违,悄悄议论驸马搬出清辉堂,被兰蕊当场拿获,打了二十板子遣出国公府,从此就没人再敢多说半句,只以为公主恼恨驸马至极,听到驸马的消息便要大怒。
景涟其实只是不愿他们关注李桓动向。
近半月时间,足够李桓换掉城南私宅里的人,再将首尾收拾干净。夫妻三年,景涟相信他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倘若没有……
景涟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色。她信手揉了这张废纸,又扯来一张,提笔挥毫默出半篇《地藏经》来。
倘若李桓做不到,替无能的前夫多烧两张,是景涟唯一能做的事了。
想到这里,景涟又有片刻的出神。
她的梦境中没有李桓。
梦里,她已经换做未婚女子发式,长居京中的永乐公主府。而秦王话里话外,亦只提郑熙、言怀璧,连素未谋面的太子妃都反复说起,唯独没有她现在的驸马李桓。
要么,是她与李桓恩义断绝,夫妻情尽,二人再无往来。
要么,她与李桓,便如她的第一段婚事那样,为了避免驸马获罪,使得公主面上无光、遭受牵连,被父皇硬生生拆开了。
景涟信手取来案头一叠纸,最上方的是一张去年年末的邸报,上面写着裴侯因涉贪污军饷、倒卖军资被问罪,畏罪自尽于牢中,裴家男丁问斩,女眷剥去诰命、抄没家产,遣送回祖地。
第二张是丹阳县主写来的信,丹阳是景涟为数不多的朋友,常常从京中写信给她,聊聊近况,也说些大事和闲话。
这一封是丹阳二月末写来的,提起维州那边传来消息,裴侯夫人及儿媳、女儿等女眷被遣回维州后,竟被劫匪盯上,遭遇灭门之祸,裴家烧成了一块白地。问景涟记不记得裴侯千金,小字神怜,比她们小上四五岁,从前在京中花会上遇见,曲水流觞还坐在一处呢。
丹阳在信中没有直言,但她和景涟都能看得出其中古怪。
贪污军饷的罪名可大可小,裴侯一死,男丁问斩抄没家产,此事便算了了。但妻女均遇难身亡,此事便不简单了。
这起凶案背后,不知有多深的水,多大的麻烦。
涉入这滩浑水,注定要惹祸上身。
大罪清算之际,谁管你是公侯世子、公主夫婿。
裴神怜,景涟记得。
那是个先天不足,很是柔弱的女孩,裴侯夫妇取‘神怜’二字,便是为了祈求神仙垂怜,不要早早将这个女儿收走。
珠娘。景涟想,唯有歌女、舞姬之类出身微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者,才会取这样无名无姓的名字。
她收回思绪,将丹阳的信放入信匣中,邸报拿起来,投入火盆之中,慢慢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