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昭跟着西陵雪生魂的记忆看到这里,心中苦若黄连。
有个人从百年之前就对她好,即便重来一次没有记忆,这个人也还是遵循着心迹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对她好。而反观于她,一直都是自私地只顾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西陵雪是否有难言之隐。
那些她自以为是的爱,对于西陵雪而言不过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她逼着西陵雪沉溺于“得到”之中,又残忍地让她清醒地看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看着死亡越来越近。
这无异于凌迟的爱又何尝不是刽子手之举。
郁昭哭红了眼,一想到西陵雪最后还是死在了自己怀中,便不愿再往下看了,可理智里又有声音对她说,西陵雪或许还有其它事情没有来得及交代,她该顺着记忆一一看完。
西陵雪的生魂溯忆没有停下,就在她当天晚上离开道院之后,云周又来了。
“我刚刚接到了酆域的来信。”她双指间夹着什么,慢生生道,“君上说,要将灵雀付诸实施了。过几日,空穹道院里面就会有你的同类,到时候,你可得仔细着在旁照料帮村,别让旁人看出问题。”
西陵雪愣了一下,马上急问:“你之前不是说,不会在其他人身上种这东西吗?”
云周道:“我率先在你身上用了,这事总不能瞒着君上。前几日我回禀了你的状况,君上听说你一切如常,没让周围的人看出端倪,便觉得这是个可行之计,自然要赶紧动手了。”
西陵雪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她就知道云周的话不能相信,只是路走到现在,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想到这里,她又问道:“你们这次到底在计划什么?”
云周笑言:“自然是外扩酆域的范围。放心,等到灵雀们一来,咱们的眼睛就多了,到时候,也不必只累着你一个人。”
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西陵雪打听不出消息,又不能显得自己太过急迫,只能暂且作罢,淡淡道:“知道了,但你可别在一开始做得太过显眼。”
云周说了声“不劳费心”便走了,独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里,惴惴不安地思虑着后策。这件事肯定是要告诉郁昭的,可要如何告知,她得再行斟酌。
次日再去空穹道院,那正门口便变了模样,多了巡守的修士不说,每有入内之人,他们便要上前盘问。
西陵雪原本还在头疼如何将消息透露一二,如今看到这幅架势,心中油然而然松下一口气。想来是道院已经得知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做了调整,新添不少防范。
午膳过后,郁昭果然提起了邪雀,西陵雪面上镇定,却听得冷汗涔涔。今早通过道院正门时,她正是心惊得很,唯恐被盘问人看出些什么,当场识破异样。但好在那些修士只是问得细致,并未施展任何法术查验其它。
“不用担心。”郁昭并未发现她脸色的变化,还在说着,“太清门有一种灵药,自能辨明邪祟,明日就要开始在道院中暗查了,一个人都不会放过。”
西陵雪浑身一僵,只觉晴天霹雳。
她早就看出了郁昭摆在寝屋里的那个小阵,但因邪雀有些特殊,这等小阵并不能探查出什么异样,她便没太在意,也没有再想仙门还会如何暗查。如今道院之中应当只有她一人被邪雀附身,若是这样挨个来试查,她定然会被当众揪出。
心焦之际,一个荒谬的念头就此浮现出来——若是道院之中还有另一个被邪雀附身的人,而这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查验了出来,那么是不是能够声东击西,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积聚过去?
她定定地想着,恍然间又是回神甩了甩头,愈发对自己恐惧起来。她怕是魔怔了,怎么会有这样谋害他人、弃军保帅的歹毒念头?
可除此之外,又还能有什么法子不让她被查出呢?
西陵雪求索无果,是夜专程约了云周在城郊碰面。
“我当是什么大事。”云周笑了笑,对她勾勾手指,说道:“祸水东引,弃军保帅。会了吗?”
西陵雪咬着唇不愿赞同,她原本以为云周能有更好的法子,如今看来,是她的期许太高了。
云周又道:“实话告诉你,自今日一早,你就不再是空穹道院的独类了。说实在的,为了保住你这颗大棋而去舍下那枚小棋,我总是觉得不舍……算了算了,他们既然要查,那暂且也只能如此了。你得庆幸,这颗小棋埋得正是时候。”
“是谁?”西陵雪听她这么说,心中愤憎之下不觉悄悄捏紧了背于身后的手。
“叫什么李……李……什么来着……”云周想了半晌都没记起来,干脆道,“不记得了,反正不是什么厉害修士,也没什么身世背景,不会有什么麻烦。”
正说着,有个戴着银色面具的斗篷人落至云周身前,正要禀明什么,云周忽地做出个噤言的手势,又迅速弹出个结障来。
西陵雪有些不解,正是疑惑之时,便听林子外面响起一阵草动声,继而又来了脚步声。她借着月色朝丛林的缝隙里看去,便见郁昭提剑站在那空地里,正警觉地环顾着四周。
怎会是她!
西陵雪大惊失色,捂住了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云周这时对她投来了目光,西陵雪不敢与之对视,只察觉到她毒蛇般的眼正盯着自己,好似随时都能将她结果在这里。
郁昭在外绕了几圈,丝毫没有注意到林子里躲藏了人,没过多时便重新御剑走了。云周又等了片许工夫才消除了结障,下令斗篷人先行离开。
夜风呜呜,这里又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云周落眸在她身上,眼中已经添了寒意,她问:“一个新修,竟会御剑?”
西陵雪掌心里沁满了汗,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云周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她问道:“她,就是泰安宗插在空穹道院的眼线,是不是?”
一股威压逼迫着西陵雪,她想了想,还是咬死说道:“我并不知道她不是新修。”
云周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西陵雪默默地闭眼,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三日之内。”云周给她下达着命令,不容商榷道,“她既然就是泰安宗的人,那我收回之前的话。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日之内,我要听到她的死讯。”
西陵雪面色发白,暗暗地握紧了拳。
云周忽地又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选择在你身上种下灵雀吗?又或者说,我为什么要首先保全你?”
西陵雪眼中露疑,问道:“为何?”
云周道:“因为西陵雪。哦对,你可能不知道她是谁,但我若说碧霞元君的高徒兰珵君,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这个道号如今虽然不常被人提及,但泰安宗作为仙门一派,总是难免会得到更多修士的关注,自然也就流传了一二。西陵雪确实听说过,但她没明白,又问:“那你说说,因为兰珵君什么?”
云周打量着她,说道:“兰珵君命殒于百年前,可是好巧不巧,我在你身上嗅到了些许她的气息。”
西陵雪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难信至极,“真是好荒谬的一番言辞。”
云周也不解释了,只说:“你若是心中存疑,不如回去问一问你那心上人,反正她们同为一门,知道的肯定不比我少。”
西陵雪姑且信了,说道:“只是因为我与兰珵君有着些许相似的气息,就拿我来对付仙门,你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云周道:“是很可笑,但是你不懂人心。只要在他们心中埋下那么一点儿怀疑的种子,就足够他们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等到那时再去下手,岂不是事半功倍?”
西陵雪不懂她为何这么说,也不知道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云周不想再言其它,道:“好了,今天就说这些。三日之内,记得我的吩咐,如若不然,就别怪我逼你了。”
她说走就走,只留西陵雪一人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如今云周还要郁昭的命,数件事情齐刷刷地朝她打来,她被冲得丧失了方位,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云周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之所以对她还算和善,也是因为她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兰珵君好似有着某种关系,能成为云周计划中的某一环。
怎么办。
西陵雪一时陷入了死局,她定然是不可能对郁昭下手的,可若是不依云周所言,又会被她怎样逼迫?
至于那位兰珵君,她能与兰珵君扯上什么关系?这一刻,她忽然又想起郁昭曾在梦里无意识喊过的那声“师姐”。
若是她与兰珵君真有某种联系,郁昭难不成也是拿她当做另一人来对待?西陵雪不禁越想越深,一个激灵之下又快速地回神,这等生死攸关之际,哪里还容得了她胡思乱想这些?好好想个两全之计才是上策。
当夜她一宿未眠,次日的整个上午也是耿心此事,平静不了丝毫。她想先问问郁昭有关兰珵君的事,可这人一直入定着,直到午膳时分才缓和过来,她实在是找不到单独相问的机会。
中膳时的食舍坐满了修士,郁昭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顺手给她和桑篱都倒上了茶水。
西陵雪看着那缓缓而下的茶汤,心虚地不敢去用。她看了这人满为患的食舍一圈,无意中又想起云周昨夜对她说的那句祸水东引。
何时?何地?如何来引?这些她全然不知。
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一声尖叫忽然从人群中炸出。
躁动和混乱接连而来,西陵雪不用去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比起本该怀有的自责和内疚,她竟然在此时如释重负,万分庆幸有这么一个替罪羊露了头,将她隐匿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
在遵从道心与苟且偷生之间,她选择了苟且偷生,虽然知道这是错的,但还是违心地服从了错误。
良心的谴责萦绕上来,反复指责她不该如此,可恶意还在驱使着她,下蛊似的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那只替罪羊该有的命数。
西陵雪赶紧掐住自己腕上的脉门,在灵识中抗争着这声音,反复否认。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在她一声声强硬的坚持中,那恶魔般的声音终于消停着被压了下去,她扶着桌案跌坐下来,慢慢地松开了脉门。
食舍内的混乱也被压制了下去,那只被用来祸水东引的邪雀已没了气息。西陵雪后怕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要认命吗?她绝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