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日发生的事情默契地没有人再提,一切归于平静,日子依然照旧如常。
这样平淡的日升月落本该是岁岁复年年,可进灵河频发的异事打破了当下的一切。
西陵雪自修道以来,为自己立下的道心便是护佑苍生,如今河面上翻船之事常有,她便提出与渔民一起上船入河,以备不时之需。
同行此船的还有几名灵力较高的修士,他们候在船板上看着涛涛河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渔民们说着话,丝毫没有察觉到风暴的来临。
一名渔民道:“哪儿就那么邪乎了,要我说啊,准是那上游下了大雨,才抬高了河面的水位,搅起了几道水波。”
又一渔民附和,“就是。”
渔船上还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也学着自家大人的腔调道:“就是就是!”
修士中有一人陪笑着打了个哈哈,道:“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
他后面那个“上”字还没说出来,船体忽然剧烈地一晃。
“怎么回事?”方才说话的渔民一慌,正要再说,船身又是抖动一下,比方才还要厉害。
“出……出什么事了?”他们这才有些害怕起来,修士们互相交换眼神,安抚他们道:“别害怕,你们先停下手中的活儿,以防万一,赶紧找块木板抱住。”
“怕是来了。”西陵雪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船身下的河面,回头对那掌舵的渔民道:“掉头,回去。”
孩子被这惊动吓得哭了起来,渔民“哎哎”两声应下,不敢不从,慌忙就要去调整舵头,谁料船身又出现比刚才两次更为严重的晃动,众人即便早有准备,却依然站立不稳,只能抓牢了船上的栏杆勉强按住身形。
西陵雪眼疾手快地将孩子护在自己身侧,半蹲下身子贴紧船舱。大浪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船身,整个河面上浑浊成片,天也灰蒙蒙地暗了下来。一名修士当机立断,搀着就近的老渔民道:“不行,得赶紧离开!”
他的意思是弃船御剑离开,但这老渔民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家就这么一条船,可不能放在这里不管!没了这船,咱们就没了吃饭的家伙啊!”
修士迎风扯着喉咙对他喊道:“老伯!当务之急!保命要紧!”
老渔民仍是不愿,又赶到舵头调转着渔船前行的方位,嘴里嘟囔着怎么也不肯离开。局面僵持之下,风越来越急,河浪也越发地大了,渔船在上吹下挤的蹂/躏中打着漩丧失了方向,高耸的桅杆摇摇欲坠。
西陵雪见状,顶着大风喊道:“不能留了,赶紧走——”
她话音方落,头顶的桅杆直直地砸了下来,船尾应声而裂,河水汹涌地冲了上来。
孩子的哭声越发大了起来,西陵雪对不远处的一名修士喊了声“接着”,便把孩子推了过去。
她最近已有结丹之兆,自保不成问题,护一个孩子应当也不在话下,但既然有年长的修士在侧,她犯不着非要逞这个强。
船身已经半数被河水淹没,船体也在巨大的水漩下急速地摇晃旋转,人置身于上不仅站立不稳,更是头晕目眩辨明不清方位。尔后又是一声沉重的巨响震动河面,渔船彻底被河水冲垮,众人前后不一地跌入水中,混乱着散往了各个方向。
西陵雪抓紧了手边的一块木板支撑身体,才不至于被余波卷进去,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环看四周境况,这才发现大家都被冲散了,而距离这里最近的渔船也是自顾不暇,完全救济不了他们。
风还在肆意地刮着,河面上依旧波涛不停,浪接连不断地打来,将这本就四分五裂的船体冲得越发散乱。西陵雪扶着木板泡在河里,脚下用力地蹬水,妄图游向就近的一艘船,可她才游了不过几步,便觉得水下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腿。
她伸手去摸索,那触感像是水草一类滑溜溜的东西,还在顺着她的腿继续往上缠。西陵雪当即起了一层寒颤,挣扎着腿要去摆脱这缠人的水草,但不知是她太过着急还是怎样,这东西不仅挣脱不去,反倒追她追得紧。
青天白日,多半是真的遇上邪祟了。
西陵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耐心地用一只手去解腿上的东西,好不容易解下一大半,水下又突来了一股吸力扯着她往下狠狠地一沉。
这一下令人猝不及防,西陵雪连惊叫都来不及就被拽进了水下,但她一直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木板,虽被呛了一大口水,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凭借着木板回到了水面。
她用力地咳嗽,鼻腔嗓子眼里全是一股难言的痛意。
水下的吸力仍在,西陵雪抱着木板与这股力量拉锯着对抗了几个来回,余光中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几乎喜极而泣,尽可能大声地喊道:“小昭——”
郁昭也看到了她。
西陵雪解释不了那么多,只能言简意赅地求救:“帮帮我——”
然而她看到郁昭调转了视线,所看的那个地方有个孩子在水面上起起沉沉,不住地扑腾着手脚,哭声都嘶哑了。
郁昭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孩子游去,没有再分半点余光往这边来。
久雨逢春阳,春阳却掩光。
西陵雪倏然觉得呛了水的喉腔越发地疼,心也拔凉得好似成了冰的温度。她趴在木板上看着郁昭的身影越来越远,这一刻觉得自己异常地可笑,她高估了自己在郁昭心中的位置,她其实渺小如尘,什么也不是。
失落笼盖着她,这天地浩远辽阔,她却只是一片无依无靠的孤鸿,而今生死在即,无人来援。
西陵雪不知道自己落水有多久了,但一次次的呛水和胸闷令她的力气越来越弱,水下的吸力并不见小,在她手指彻底丧力的刹那,死亡再次袭来,大浪淹没了她的头顶,蛮横地拖着她沉入了水下。
仅可听清声响的左耳被灌满了水,西陵雪觉得脑中胀痛,一切声音和光影都在后退着远去,黑暗缓缓降临,绝望没顶而来,吞噬了她所有的求生盼想。
她不会水,也惧怕这种被东西浸泡不见天日的囚禁。她很怕,怕得要命。
该怨郁昭没有来救她吗?
不,这不能怪郁昭。西陵雪看着眼前模糊的一切,说服着自己替郁昭解释道,她不是不来搭救,她只是分/身乏术,需得先以百姓为重。
这样一想,西陵雪便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只是在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瞬,她还是不甘心地想,倘若此时落水的是桑篱,郁昭会不会先往这处来。
只是世上没有这种倘若。
河水侵入了口鼻肺腔,将她用于求生的最后一口气截杀殆尽,耳边终于清静了,她与外界被黄泉阻隔,开始属于另一个世界。
郁昭最想看清的是这一日,最不敢接受的也是这一日。
她亲眼看着西陵雪从希望跌落到绝望,感受着她一点点地失去气息,浑身上下如凌迟一般的痛。
若她当日知道西陵雪遭受着这些,即便是违背道心放弃一切,也会拼死游到她的身边,不让她一个人孤寂地沉在这里。
郁昭泣不成声,但时至今日,她再也做不了任何的改变。她找了好久的人、她想一直与之相守的人,竟是这样阴差阳错地死在了她的手中。
水下静得太过,郁昭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样的混沌过了不知有多久,暗沉的水中忽有一道身影往这边靠近。郁昭心中顿时一紧,眯着眼仔细看着那身影,终于隐约认了出来,这该是云周无疑。
云周应是用了什么法术,将水隔离在了自身以外,能在这河底踱步。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了什么,置于西陵雪的鼻下停顿须臾,再看时,那东西闪现出了幽幽的浮光。这一刻,她好似也被这现象惊得愣住了,自言自语道:“这生魂的气息竟当真与西陵雪的相似。”
郁昭心里“咯噔”一紧,越发要去看她手上的东西,无奈这里光亮不够,任凭她怎么辨看,也瞧不出那东西的全貌。
云周将东西收好,又是轻轻一笑,自持得意道:“本想随便找个修士拿捏,不料竟然歪打正着让我捡着了更好的宝贝,看来真是天要助我。不论你与西陵雪是何关系,终归是能为我所用,那就先在你身上试试君上新养的灵物吧。”
她弹指对着西陵雪的心口/射去什么,转瞬之间,便有一道极细微的声响从西陵雪身上传来。云周双手抱臂看着,嘴里很有频次地念道:“一、二、三……”
至第九声时,一股墨汁般漆黑的雾气自西陵雪的口中喷射出来,刹那间浑浊了这片水域,扩散着将她囊括在中央。
在这邪力的催生之下,毒汁顺着这具身体的筋脉疯狂生长扩开,不多时就侵染了每一个地方,似藤蔓一般攀扯着,在西陵雪的皮肤上留下乌色的印记。就在此时,原本已经毫无动静的西陵雪忽地睁开了眼,眸中无神地盯着面前的云周,缓缓开了口:“主——上——”
郁昭心中如被千万根针狠狠刺中,扎出了一个个血窟。她咬紧了下唇将呜咽哽在喉腔,眼中湿红,恨不能将自己碎尸万段。
云周享受地听着这声称喊,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拍拍掌兀自言语,“好姑娘,你可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你的命不好。行了,时候差不多了,该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了。乖乖听话,我会来找你的。”
她在西陵雪空洞的双眼前打了个响指,那皮肤上乌黑的毒印便在顷刻间消退了下去,而西陵雪也再次闭上了双眼,重回之前的模样。
云周托着她的腰身,向上施力送了她一程。
这一遭漫长又痛苦,匆匆来去如幻似影,郁昭看到黑暗正逐渐地往后退去,浮现在她眼前的是久违的光明。
可她已经丧失了她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