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妙衍兀自向前走着，不曾回头。
薛惕在后头快步跟着，腿伤尚未痊愈，此时又有些隐隐作痛，他咬牙忍住。
这林子极深，且枝繁叶茂，光线实在不好。
一路走来，仍有几个来拦路的萤月教徒，皆被小妙衍一一杀退，故而并未耽误太久。
薛惕看着前面小的妙衍，心中嘀咕：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妮子，杀起人来干净利落，比起上一世的自己简直不相上下。妙衍本尊可就仁慈多了，不到非常时刻，绝不轻易杀人。
薛惕胡乱想着，试探地道：“真人，你整日待在镜中，可晓得这外界发生的事？”
小妙衍没有回头，只道：“我本就是妙衍，与那一个是同一人，怎会不知。”
薛惕忖度片刻，终于道：“那真人可有发现此事的蹊跷之处？”
小妙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他。
薛惕一路从小立村匆匆赶来，方才又被那二人拦下，命悬一线，整个人都紧绷着，这会子终于缓下心神，才察觉到今晚的怪异。
卓天放探查到的是萤月教今晚在这阙塘举行集会。他是晓得这其中的门道的，若要集会，不可点灯、点火，只能借助月光进行各项仪式，这也是萤月教通常在每月十五、十六集会的原因之一。
因着这层原因，教徒们赶来集会地点，须得早点出门，赶着落日还有阳光之时就来，免得入了夜后因不点灯看不清路而误了时辰。
可他这一路上，并未见到什么赶来赴会的教徒。阙塘树林外的荒原上，也没看见什么行人的足迹。
着实奇怪。
莫非是因为萤月教方才兴起，教徒数量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故而来人太少，他没发现？
可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举行什么集会？
薛惕将心中疑虑细细与小妙衍说了。
她点点头，“知道了。”
小妙衍在原地站定不动，闭上双眼，片刻后缓缓睁开双眸，一字一顿道：“阙塘中心，确实没有任何教徒与会。”
薛惕大惊。
小妙衍这么说，必定是因为此时身在阙塘中心的妙衍本尊看到了那里的场景。
他极力往树林深处望去，似乎想透过层层障碍立刻见到妙衍。
事态不妙。
薛惕能想到的细节，妙衍也必然会想到。
此时整个阙塘一片死寂，若是妙衍已有了办法，早就与崇琰打起来了，不会半点动静也没有。
既然并没有一人参与集会，萤月教如此大费周章将他们困于噬日阵眼中，究竟为何？
*
薛惕确实猜得不错。
妙衍仍被困于塘底的阵眼中心，静静打坐。
她睁开了双眼。
明月高悬，就快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了。
她想起与师姐、师弟几人的计划，又想到镜中的自己正带着薛惕往自己这里赶来，不由心神一凛。
师姐与师弟与自己一样，同被困于阵眼之中，所幸薛惕得到了神物，已助几人脱困。
另一则，薛惕之惑，妙衍早在他告知另一个自己之前就想到了。
她上一世同样见过集会的场景，若真要举行集会，不可能直到现在这个时辰，仍没有半个教徒的影子。
——请君入瓮。
一个念头突入妙衍的脑海中。
或许此一所谓的“集会”，本就是个幌子。
要想掌握他们几人在孚县的行踪并不难——仙风道骨的修者，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
更何况，县令赵樘与萤月教也有来往，凭借衙门的力量，向崇琰汇报踪迹对于他来说易如反掌。
也许自从卓天放来到孚县调查萤月教的那天起，就已经被盯上了。
可还是有些不对劲。
萤月教仿佛知道他们一行人一定会来，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就连薛惕——虽然他之前与问元山或与她并无关系——可如今，他是问元山的弟子，是她的弟子。
陈仲理与萤月教相勾结，莫非也是萤月教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将薛惕也拉下水？
妙衍垂下双目。
真相似乎已渐渐浮出水面。
这一世，萤月教在孚县悄然兴起。
大半个月前，问元山得知萤月教一事，柴师姐派卓师弟前来调查。
数日前，薛惕前往问元山商议婚约事宜。
陈仲理趁此机会与萤月教勾结，献祭薛菡的性命，意图谋害薛惕。
妙衍与薛惕发现薛菡的异状，来到孚县与卓天放汇合，共同调查萤月教。
事态严重，妙衍请柴玉澄赶来孚县共商对策。
几人发现集会与噬日阵的阴谋，分头探查阵眼。
——而眼下，若非薛惕得仙人点化获得神物，他们仍被困于阵眼之中，脱身不得，凶多吉少。
妙衍站了起来。
她看不到崇琰的身影，但她知道对方一定在这里。
她凛声道：“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我们。”
空中飘来数声轻笑。
崇琰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终于发现了？妙衍真人不仅修为高深，看来脑子倒也不笨。”
妙衍并未回话。
因为她想不明白，崇琰如何就知道他们几人一定会来；尤其是薛惕，他不过一刚入门的弟子，修为浅薄，缘何也要如此小题大做，特意拉陈仲理入教也要杀死他？
况且，就算没了问元山，其他门派若是得知萤月教一事，也必会对其追查到底的。
萤月教为何独独对问元山煞费苦心？
——崇琰似乎笃定妙衍会来。
他似乎笃定妙衍会一直对萤月教追查下去，绝不罢休。
所以干脆就在这里杀了她，以绝后患。
妙衍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崇琰莫非也重生了？
否则为何他会安排得如此周密详尽，大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若不是为了对付妙衍这样一个难缠的敌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妙衍的脸色阴晴不定，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诡异。
暗处的崇琰终于现身，落到妙衍的面前。
“别想那么多了，纵使你再厉害，今晚也必定要死在这里的。”他抬头看了眼月亮，戏谑地道：“尊驾几位可想出破阵的法子了？”
妙衍站在塘底，仰望着他。
——这副不可一世、睥睨众生的脾性，确实是崇琰没错。
自己终究还是来迟了。若是早个几年重生，她必定会早日找到崇琰，带他走上正途。
如今崇琰比起上一世甚至更加狂妄嗜血。毕竟那时的他，可从来没用过噬日阵这等伤天害理的邪术。
一定要杀了此人。妙衍想道。
她须得趁其不备时一举拿下，否则胜负难定。
妙衍道：“今日我等纵是死了，也一定要阻止你。”
崇琰冷笑道：“你们已是我的阶下囚，如何杀我？”
“未曾一试，又如何知道。”
妙衍看着自己的影子，月升愈高，她的影子也愈短。
就快到时候了。
*
光线逐渐明亮起来，薛惕已逐渐能看清脚下的路。
“是不是快到了？”他对前方的小妙衍道。
对方点点头，又飞身出去几丈远，然后停了下来。
薛惕追上她，一道站定。
小妙衍对他道：“我不能见她，这便回镜子里了。”说罢身影已消失不见。
薛惕拿出怀里的镜子，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了几番，并未发现什么不同，又将镜子收起来。
为何二者不能相见？薛惕按下心中的疑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
不多会儿，他已来到了树林的尽头。前方是一大片平地，想来就是阙塘的中心地带没错了。
他轻轻地矮下身，躲在灌木丛里，又些微伸出了头，想看看情况。
怎地不见妙衍？也不见另一个崇琰。
他正奇怪着，忽而全身一阵僵硬，四肢皆动弹不得。
他心道不好，想着逃命的办法，脖颈处猛地被一道大力死死掐住，登时脸涨得酱紫，难以呼吸。
他被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掐着脖子提到空中，移到了妙衍上方。
薛惕僵直着身体，双眼突突地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眶中爆裂开来。
妙衍冷冷道：“放了他。”
崇琰在薛惕耳旁讥笑道：“你现在难道有与我谈判的资格吗？”
薛惕在心里大骂——上一世的自己怎就如此凶残，他现在才算体会到了！
双腿却不住地蹬着，眼前已经开始发暗，天旋地转，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样子。
……他不能死。
就是这个崇琰害了薛慎和薛菡，他要报仇！
可妙衍也被困在阵眼中，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了。
他的意识恍惚起来。混沌间，他与妙衍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涌入脑海。
当时他一掌拍向妙衍的背后，却没有打到。
那是问元山的无迹身法。步法之快连他也看不清，甚至可借周遭事物幻化成自己的模样、身形。
他若是来之前向妙衍学了这身法，眼下也不至于命悬一线。
薛惕死命地挣扎，崇琰掐着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他道：“虽然你修为不高，却也活不得。今日就与你的未婚妻一道死在这里吧！”
薛惕气息渐弱，呼吸越发困难，脸色已完全黑了。
脑子里突然传入一道声音。
是妙衍！
她传音入密，沉声念诵了几道诀，薛惕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正是他前世曾领教过的无迹功法中的一招。
崇琰掐着薛惕，紧盯着下方的妙衍，以防其有什么动作。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身旁却悄然飞来一只萤火虫，“砰”的一声陡然爆炸，火星四溅。
崇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薛惕直直坠落下去，他虚弱地朝崇琰做了个鬼脸。
崇琰见状立即飞身去捞，复又捏住薛惕的小臂，却不料竟只是月光变作的幻影！
下方的妙衍跃身在空中接住了薛惕。她虽出不了阵眼，稍微飞起来些还是可以的。
两人落到地面，薛惕揉着脖子，踉跄着从妙衍怀里逃出来。
脸色依旧不大好看。一阵红一阵紫，有些凄惨。
薛惕剧烈咳嗽了几声，顺了顺气，艰难道：“多谢真人相救。”
妙衍只道：“你能破阵？”
薛惕没由来地一阵委屈——他刚刚差点死了，这妙衍竟然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
简直无情得过分。
只好道：“仙人赐我香灰，或可破阵。”
妙衍伸出手，薛惕将香灰放到她的手心。
妙衍细细观察，并未发现什么神奇之处。但薛惕已凭此物救下了柴玉澄和卓天放，想来定是凡间不得见的神物，便拈起一小簇洒在地面上。
顿觉浑身一轻。眨眼间，妙衍已飞出了塘底，飞出了阵眼。
崇琰的脸色登时不大好，阴森诡厉。
妙衍拔剑指向崇琰。
“你若收手，我还可饶你一命。”
崇琰嗤道：“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话音未落，崇琰拔剑刺去。
妙衍略一侧身，对方的剑芒从眼前堪堪划过，几乎就要割伤自己的脸。
她侧身后转动腰肢，反手一刺，另一手飞快地捏了个诀，周遭的树叶如听号令，皆从树枝上飞落下来，似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对准崇琰飞去。
崇琰不屑道：“雕虫小技。”右手打了个响指，空中陡然出现一团团火焰，将那些树叶烧了个干净。
妙衍立刻后撤数丈，从袖中摸出几道符纸，口中念诵咒术，那些符纸在崇琰周身散落开来，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她脚下踏出阵法，符咒发出几道金色光芒连成线，如有呼吸般，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符纸阵法似乎将崇琰定住了。
妙衍将无刃剑横于胸前，双指在剑身上抚过，下一刻踏破虚空，以迅雷之势朝崇琰刺去！
就在近身的一刹那，几道符纸突然炸裂开来，妙衍余光瞥见竟然有数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