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骆偷换量秤的事,虽然在夫差力挺伍子胥一派下,被强行镇压了,但问题却没有在根本上解决。几日后,在吴国的后殿,夫差与臣子们讨论起来。
“各国有各国的秤,这确实很不方便,容易产生误会。”夫差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伍子胥道,“各国的地域、民风都有不同,这也是当然的。”
“但是现在,陈蔡宋郑都要向我国纳贡,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再出现误会。大家有没有建议?”夫差看了看众人,见没人反应,夫差继续道,“寡人认为,应该将所有量器统一起来,以后不仅上贡,民间的交易也都以吴国的量器为准,这样就会大大方便。”
“可是,各国多年来都各行其道,如今突然让他们都统一起来,恐怕很困难吧?”太子友答道。
“还没开始,就说困难,如此,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夫差训斥道。
太子友只能低下头不再吭声。
“大王,太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伍子胥道,“越国与吴国民风相近,这倒还好办,但陈蔡宋郑虽为小国,却都是周天子亲封,中原文化深厚,要是让他们行我吴国制度,恐怕他们是不会接受的。”
夫差不以为意道,“哼,中原诸侯。周天子亲封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向我吴国俯首称臣?”
“大王,并不能这么简单地认为啊,”伍子胥道,“大王要想北上逐鹿中原,日后就少不了和中原诸侯们打交道,了解中原文化,才能让大王更好地理解这些诸侯们的想法,将来打起交道才能游刃有余。”
“大王!”沮鞑这时从殿外疾走而入,“大王,晋国使者送来一道邀请函。”
伍子胥、伯嚭及太子友此时都看向沮鞑手中的函件。
太子友困惑道,“晋国是中原霸主,为什么会给我吴国发邀请函?”
沮鞑继续禀报道,“内使说,晋王将举行祭天大典,到时会邀请各位诸侯一起参加,大王也在被邀请之列。”
“各国诸侯都会出席么?”伍子胥自问自答似的低吟一句后,对夫差解释道,“大王,这个祭天大典等于是诸侯会盟了。”
太子友还在困惑刚才的问题:“晋国身为中原霸主,定期召开中原会盟,这很正常,可是,这一向是中原各国的玩意儿,为什么这次会邀请我们吴国呢?”
伯嚭笑道:“中原各路诸侯一向以正统自居,对我南方割据称王各国非常轻视,可现在我大吴国力鼎盛,先克楚,后破越,再加上最近又击溃了齐国在背后支持的陈蔡宋三国联军,名声大振啊。”伯嚭谄笑着贴近夫差一步,恭维道,“纵览天下,现在还有谁敢小视我吴国?”
伍子胥瞧了一眼伯嚭,脸上的蔑视溢于言表,与伯嚭共事多年,伍子胥对这位身居太宰之位的同僚种种行径从不敢苟同,伯嚭此人,说没本事,倒也有些本事,说有些本事,倒是逢迎拍马揣摩王意的本事最是一流,瞧这伯嚭,刚刚不又见缝插针地捧了大王一翻么。
伍子胥有板有眼进谏道,“大王,晋王身为中原霸主,一来,想弄清楚,我们究竟是敌是友;二来,大王是齐国的女婿,如果大王和齐王联合,那么晋国中原霸主的位置就有所动摇了,所以他想弄清楚我们和齐国的关系。”
夫差傲视着北方,轻轻勾了勾唇角,笑道,“中原诸侯,终于承认我夫差的实力了。”
伯嚭又跟进道,“大王,这次我们参加诸侯会盟,足可证明我国在中原诸侯中的位置。”在夫差心荡神怡之际,伯嚭眼珠一转,抓住时机道,“可是,由于王孙骆在越国的苛政,怨声四起啊。如果此事得不到解决,大王参加会盟,恐怕会产生不良的影响啊。”
“你什么意思!”伍子胥脸色一变,马上质问道。
“不不不,我哪敢有什么意思,就是替大王思虑周全而已。”
夫差略想了想,问道,“太宰有什么意见?”
伯嚭小心翼翼地回道,“大王,微臣想去越国一趟,帮大王好好考察一翻。然后,伯嚭亲自把这次的粮食押运回来,大王觉得可好?”
夫差像是深知其意,忽然笑道,“你是想趁机出游吧?”
听了夫差的话,伯嚭赶紧乖乖低下头,不否认也不默认,这样的反应反倒是三分真七分假,让人放松警惕。
夫差却不在意,打趣道,“别只顾着四处找美女啊。”
伯嚭低着头,偷偷舔了下嘴唇,道,“谢大王。”
“大王,不可!”伍子胥上前一步,打断道。
“有何不可?”
“太宰有另外的任务,不可去越国。”
“什么任务?”
“大王还没参加过会盟,不知道里面的繁文缛节,所以必须找一个熟知礼节的人,同大王一起去。而且各位诸侯都是带着国相,到时候有不少的礼仪,大多都是国相代国君进行的。”
嗯,夫差点了点头,他对中原的事情不甚了解,经伍子胥一提醒,才知道还有这种事。
夫差问道,“既然要相国陪同出席,伍相国你陪寡人不就行了?”
“大王,当年攻打楚国,老夫把楚平王从坟墓里扒出来鞭尸,中原诸国多有不满,如果老臣陪大王前去,恐怕……”
夫差沉思了一下,伍子胥的顾虑,是对的,“除了伍相国,就只有伯嚭出身于楚国,最熟悉中原的礼节了。”
夫差的视线转向了伯嚭,伯嚭心下有点凉,这去越国的事,好不容易争取到了,可不能就这么取消了。伯嚭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可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抓耳挠腮,他瞅了瞅夫差,突然一乐,心下不住暗赞自己真是绝顶聪明,于是笑道,“唉,大王,还有一个人呐。”
“哦?”夫差打量着这个一向懂得讨他欢心的臣子,愿听其详。
伯嚭却故弄玄虚地瞅着夫差道,“这个人博古通今,知识渊博,比伯嚭更精通中原的礼节。如果他陪大王去参加会盟,那一定是最合适了。”
瞧着伯嚭那意味明显的笑容,夫差与伍子胥几乎同时想到了伯嚭所指何人。
夫差扬起眉道,“是范蠡。”
伯嚭拍掌道,“是了。如今离会盟还有一段时间,这样,大王还可以让范蠡时常来宫中,先教大王一些中原的文化和礼仪,岂不很好?”
“大王!不可!”伍子胥反对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让越国人来掺和!范蠡诡计多端,还不知道他又会耍什么花招!”
可是夫差的心却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尤其是伯嚭提议令范蠡进宫教他中原文化,甚合他的心意。
他早想令范蠡能出入宫中,经常见面,但苦于一直没合适的理由。让他来做官,他自然不肯,而借此事令他来侍读,倒是诸多办法中最合理的一个了。
范蠡还欠他一个要求,不是么?
夫差并没有立马表态是否让范蠡进宫侍读,只是再次切中夫差心中所愿的伯嚭,终于得偿所愿,得到了去越国的机会。
告退之后,伍子胥又一次气呼呼地一拂袖走出了大殿,自从越国人来了吴国,伍子胥与夫差一起议事,就没有几次能相安无事的。
“唉,唉,唉,伍相国,你别又生气嘛。”伯嚭却高兴地屁颠屁颠地跟上来,越国之行的成行,简直令他舒畅无比。
伍子胥猛然止住脚步,指着伯嚭道,“太宰,你总喜欢把越国人往大王身边凑,先是个西施,又是这个范蠡,怎么,你是不是又收越国的贿赂了!|
“唉唉唉,伍相国,你可不能乱说啊,什么叫又啊,我伯嚭对吴国,那可是忠心耿耿的,”伯嚭站在那,有点自得道,“不是我说你,伍相国,看在你我多年共事的份上,我真要提醒你一下,不要总跟大王对着干嘛。”
“为臣之道,伍相国也该注意点,再说,我也不过是投君所好而已,哪是向着越国啊,是不?”
伍子胥瞧着伯嚭一付烂泥样,恨道,“为臣之道,必有利于国,必有补于君!太宰,你不要只学着钻营,乱世之中,只会钻营,最终会没有立足之地!”
伍子胥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看着伍子胥的背影,伯嚭拈了拈短短的胡须,心中不以为意道:哼,天下就一个霸主,都想当,哪那么好当啊?就这诸侯割据的乱世,能让自己过的舒坦就不错啦!正所谓人生苦短!
想完,就开开心心地回家,准备越国之行去了。
近些日子,国事平静。和祭天大典有关的事,自有伍子胥去准备,似乎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夫差在书房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竹简,昏昏欲睡。
“行啦行啦,你退下吧。”
忍了半天,夫差终于对对面的老师不耐烦地打发道。
那人便诚惶诚恐地离开了书房。
中原文化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无聊,夫差打了个哈欠。
那日过后,伍相国怕他真的把范蠡找进宫侍读,没过几天就送来了几个据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大学问家。
夫差虽心里盘算着范蠡,但也并没有直接拒绝师傅的好意,暂且留下了这些人。对于人才,他是觉得不妨见见的,若真是有才学之人,能为他所用,当然是多多益善,何乐而不为呢?
可学了这些时日,夫差发现伍子胥找来的老师真是一个比一个迂腐无趣,本来就晦涩难懂的中原文化,被他们讲的更加无聊,让夫差听得痛不欲生,还不如不讲。
尤其是夫差问的那些问题,他们一个个的都只会引经据典,回答的比问题还让人听不懂。他用他们引经据典地吊书袋么?若是明白那些个经典,还用他们来回答?
这都换了第几个老师了?还是这付德性!
迂腐至极!
夫差揉着太阳穴,缓解着被刚才这位老师摧残的脑袋,片刻之后,夫差招人道,“来人哪!”
“大王。”
“去,把范蠡给寡人宣进宫来!”
“是!”
侍从刚要离开,夫差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宣他去寡人的小书斋!”
范蠡随着侍卫来到吴王宫,左转右转,来到一处宫殿。
这里不是王宫正殿,不是吴王寝宫,显然,更不可能是夫差的书房。这里是哪里呢?
侍卫通报后,便留范蠡一人进去,他迟疑了一下,才迈开步子。
这是一座燃着淡淡熏香的小阁。因为不大,所以一进去范蠡便看到了夫差。
夫差十分自在地侧倚在榻上,看着书。
范蠡立在一旁。
片刻之后,夫差才道,“范蠡,你站着做什么?坐啊。”
范蠡愕然,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选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候夫差读书。整个小阁内,除了他与夫差,没有其他的人,这令范蠡再次感受到不自在,但夫差也只是静静地在那看书,没有别的举动,渐渐地,范蠡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其实,自东山坳遇险后,两人之间的几次见面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感觉,那是一件只有他们俩人知道的事情,而两人却又都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都避而不谈。当两人不约而同地保守一个秘密时,关系就好像自然近了一点儿。
哪怕后来,他们俩人挑破了此事,他借解陈国危机还了夫差的情,而夫差也声称领了这份情,这种微妙的感觉也没有全然断绝过。
这种感觉,时常让他感到警惕、担忧和对勾践对西施的愧疚。
让他在面对夫差时的分寸,也不如从前那样容易拿捏了。
不一会儿,夫差将手中的书掷向一旁。
“范蠡,你告诉寡人,为什么中原人这样麻烦?”
范蠡扫了一眼那书,正是《周礼》。
他心中转念:夫差,一向不屑于那些繁文缛节,怎么会突然看起这个?莫非……他已为进军中原做准备?范蠡心中微沉,却恭敬道,“大王,若想参与别人的游戏,就该懂得别人的游戏规则。”
“哦?”夫差扬眉笑道,“寡人不懂,范大夫说的,是什么游戏。”
范蠡却笑而不答。
没有在马厩做那些肮脏粗笨的活,范蠡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身上不再有那种难闻的味道,衣服也不会总是灰蒙蒙脏兮兮的,反而一进屋,就带进来一股青草泥土的味道。
很清爽,很像他,很像他的味道。
在林间自由放马的差事,看样子,很适合他呢。
夫差的眼中,不自禁就有了些许光芒,抚掌笑道,“范蠡,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那样子竟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