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则以回来的时候,实在狼狈。
厅堂里点着灯,顾离温好了茶,将它往温则以那边推了推。
“热水给你备着,喝了这杯茶就去洗洗休息吧。”顾离说。
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暖光照进温则以的眼睛里,他觉得心里发涩,轻轻叹了一声,却像是忽然将气泄了个全,脚一软就要往前扑去。
好在长谙离得近,伸手扶了他一下,到底没让本就狼狈的小少爷变得更加邋遢。
像是知道结果,他们谁都没有问温则以出去这一趟,得到了怎样的答案。
反倒是温则以自己站稳了,道:“安和理事院这些日子来一直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群众估计都要打进去让他们以死谢罪了。安和眼见形式不对,急着要亡羊补牢。不知道他们答应了东瀛什么条件,东瀛要在下周二归还枫城。先生是人尽皆知的黎明党,为他加入黎明的人从明朝算过来都算不清——且不说他愿不愿意,如果让群众认为安和‘逼迫’他做些什么,恐怕只会让他们更加愤怒……所以安和要我——一个同样有名望、一个同样‘身在黎明心向群众’但‘不会被威胁’的人,在那日午时公开演讲,给安和洗白,重新得到百姓的肯定。”
“……”
“嗯。”他递了话头,可顾离还是没问出温则以想让他们问的问题,只平静说:“茶要凉了。”
“……”
温则以突然有些哽咽了。
他轻轻叫道:“离哥。”
“嗯。”
“其实他们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嗯。”
“所以……”
“算不算是我害了叙清?”
“……”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他们的目标是我。”
“可我的哥哥对他们很重要,北上温家的中立态度对他们很重要,所以他们不敢直接动我。只能动我身边的人。”
从他喊出那一声“叙清”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良久无言。
顾离又将茶杯往前推了推,直到温则以将那杯有些凉了的水喝尽,他才道:“可这并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温则以神色怔然,有点像是难过,但更像迷茫不知所措。
“如玉。”顾离忽然说,“既然你已经走出了这一步,那便如你所说的,将能做的都做好,不要让自己后悔。”
“叙清可能不会支持你。但他也绝不会反对你。”
“我们则以……”他轻叹道,“真是长大了。”
“……”
“可惜了。”顾离轻轻哼笑,“也不知道叙清还有没有机会为你加冠成全这场冠礼?”
没有。
他们都知道,没有。
但好像这么说了,就有了莫名的希望一样。温则以笑起来,说:“没事,为我起了字,便也算他到场了。”
……
温则以洗漱干净,披着半干的发,见他们还在厅堂里,坐在八仙桌旁边,安静地等着自己。
“在这山头,祖我们就不祭了。”顾离说,“学问商量和宴会,我们大概也没必要。祈福的话,我和长谙轮流来一段吧。”
“毓灵本岷峨,弱冠游神京。出处忌非类,交结皆名卿。”顾离说着,自己没忍住笑了一声,“倒还怪适合你的。”
“便愿你……老去逢新岁,更有好花枝。”
长谙接道:“我没你离哥哥祖上当丞相的那么有文采,就简单些吧。”
“祝我们则以余生喜乐,与认定之人同来路,与盛世山河共归途。”
“来,如玉。”看他还杵在原地,顾离叫他,“不用擦了,过来这边坐着,我们帮你。”
他便笑着走上前去,将手中簪子递到顾离手里。
顾离却笑着摇了摇头,招呼长谙往这边来点,又将发簪传进了他的手里,连同早就备好的发冠一起。
他拿起旁边放着的毛巾,稍微加了点灵气,将温则以的发迅速擦了个干净。
长谙像是从没想到这事会轮到自己。没有丝毫经验地举着发冠比来比去,像是有些为难地顿在原地。
“来,这里。”顾离指了个位置,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看着长谙将温则以的发穿起固定,便也算是这场成人礼圆满举行。
夜晚的光摇摇晃晃,欲灭不灭。三个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个本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欠席。
……
大半夜挽了发,温则以回房后竟也不愿意摘。
他对着小镜照了又照,长谙一点儿手法也没有,就算在顾离的指点下,也是来来回回捣鼓了好几次才给他挽成如今这幅勉强还能看的模样。
但也有些松散了。
他又看了一会,房门就被人叩响了。
他这房门也不知道是镶了什么宝贝,每次待不到一会就要被人敲个响来听听。
他开了门。
顾离靠在墙上,看着他的头发挑了挑眉,轻笑道:“瞧这歪歪扭扭的,还不摘呢?”
温则以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歪歪扭扭的,但到底是庭语哥的心意。何况就算他不会,也愿意耐着性子给我折腾,这不更显弥足珍贵吗。”
“也是。”顾离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个交给你。方便我进门吗?”
温则以不明所以,但还是让开了路,“当然方便,离哥进来吧。”
顾离走进来,顺手将手中的纸塞进了温则以的怀里,拉着他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你要现在看吗?”顾离问,“如果你现在看的话,我顺路帮你把头发重新再挽一遍吧。”
温则以不知道这是什么信,也就顺着他说的来:“也好。”
他坐在椅子上,顾离在他身后散了他的发,动作轻柔,简直和那位先生一样。
直到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
顾离拿了木梳,替他从头梳到尾。温则以在他身前,轻轻展开了那张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纸。
入眼第一句,熟悉的字迹。认认真真地写着,如玉见字如晤。
「如玉见字如晤:
我还没认认真真念过这个名字呢,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写出来了。
倒也不是什么预谋已久早有后手,还不是怕事态突然,归家晚了,没赶得及给你过上成人礼么。
所以只好留了这样一封书信交予阿离,万一我那天真的有事没来得及,小少爷千千万万莫怪啊……阿离也算是你的长辈吧,由他来为你束发加冠,想来也不是不行,指不定还比我多懂不少。大不了待我回来之后,再为你将发捋顺,重新加冠。
哦对,如玉,还有祝词——」
顾离似乎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只专专心心将温则以的长发梳了个整整齐齐,用簪子挽过一遍,末了加上发冠固定其中,明显比长谙弄得整齐美观多了。
他轻轻搭上温则以的发顶,也没有去揉搓,只是这么安静地,在上面轻轻抚了过去。
顾离放轻了的声音随着小少爷正看着的最后一段,同时响起。
「和光生暖玉,君子如似月。」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青丝化白雪,与君长相守。」
「恰君年少,不妨逐他一场少年风华,去找你的盛世安康。」
「惟愿此后八千年,长若此时常相见。」
分明都是笑言笑语,祝的也是好词好句,可不知道为什么,温则以看完听完,忽然一阵酸涩涌上来,抑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顾离的手法很温柔,就像在他身后为他挽发的那个人,真的是他谢叙清一样。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信顾离是仙人,可仙人,也授不得他长生了啊。
他哭的没有任何声音,却仿佛委屈到了极致,抱着信纸,一点一点弯腰往下伏去,几乎就要蜷到一起。
有个人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
“离哥……”他迷糊了一瞬,哑着嗓子叫,“离哥。”
“嗯。”顾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我在呢。”
这一句话似乎彻底崩坏了温则以的理智,他压抑着的哽咽冲破喉头,哭腔随着风,让听见的人,心都跟着颤抖。
“离哥,我好累。我好累!我好想先生……我想他回来!”
他其实不小了,只不过在顾离他们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小孩子,被护着,被保护在最后,但他从来不拖后腿。
他不小了,他总是很坚强,也帮上了太多忙。如今民间流传着他的文章,虽然不被这个时代里的所有人认同,可能叫醒一部分人沉睡的灵魂,也实在不容易。
他温则以在这个年纪,用自己的笔名,脱开了温家,脱开了谢时客,仅仅靠着自己声名鹊起,实在不易。
所以他此刻蜷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泣,顾离恍惚了一刻,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合乎情理。
“则以。来,看这里。”他绕了个圈,来到温则以面前,将他的头抬起。
温则以满脸泪痕,也不知道是哭了有多久了,跟个小花猫似的。
顾离帮他把眼泪擦去了。
“想哭就哭吧。”他说,“因为今晚之后,你就是个真正的成人了。以后想哭,恐怕也哭不尽兴了。”
温则以扑到他身上,埋在他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离哥”,一边哭一边骂这人间。
“他们让我给安和洗白?洗什么白!有什么白好洗!”他几乎是喊出来,“他们连为东瀛妥协都做得出来,枫城的每一位子民都不会忘记!这个时代从骨子里就烂透了——!!”
“旧政该死,新政当立!立于天地,立于黎民!!”
——旧政该死,新政当立。
多少人想过,甚至喊过这句话。
可温则以喊出来,却是不一样的。
他话语中的不甘,愤懑。
他眼里晕着的仇恨,哀怨。
他声声泣血。
悲的是他,是他的爱人,是他和他爱人爱着的山河一片。
不是一时兴起。
是蓄谋已久,自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