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顾离将最后的纸页燃尽,看它们化作飞灰,消散于眼前。
“叙清出事了。”他垂着眼睫,轻声说。
温则以浑身一僵,嘴唇颤动几次,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长谙帮着他整理好昨夜二人方才写好的手稿,像是早已料到小说结局的看客,静默着没有吱声。
“前几日你的文章在北上引起轩然大波后组织没敢再让你出门,安和找你找的紧,没让你出门是对的,叙清的目标比你小的多。可今早传接消息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叙清交接完拿到上次的‘本子’后,没有直接回来,而是走了一条小道。”
“不论他看到了什么,叙清不会那么容易信任一个人。”顾离淡淡地丢下一枚炸弹,“这里有叛徒。”
“怎么……怎么回事?”温则以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儿,颇有些艰难地问道,“能有办法知道‘本子’说了什么吗?以及先生他……”
“暂时没事。”顾离眸色暗沉,像酝酿着狂风暴雨,“短期内不会有。”
因为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谢时客,而是此刻由于各种内因外因在北上名气更大的温则以。顾离没有说出口。
“那我们能怎么做?”温则以像是冷静下来了。
顾离看了眼窗外,天气正晴,惠风和畅,算是个不错的吉日。
他没有说怎么办,只说了一句:
“则以,能不出去吗?”
“……”
温则以没有应声。
顾离又说:“你现在很重要。”
知道这是委婉的否决,温则以眼眶一热。他吸了吸鼻子,拧过头去没回应。
好一会儿他才说:“所以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吗?”
正如他刚才没回应,此刻顾离也没回答。
倒是长谙插嘴说:“一去不回也无所谓?”
一去不回也无所谓?
载万卷史书,听万民称颂,看盛世重临,这些全都不要了,全都无法要了,也无所谓?
文人所看重的,所有他该有的,没日没夜付出的,全都付诸东流,也无所谓?
“无所谓。”
掷地有声。
半晌,顾离突兀笑了声。
温则以不解地看过去。
只见顾离点了点头,笑容万分无奈,“意料之中。”
“你的这股子犟气,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就算骨头都变成灰了还有你这犟气顶着。”
天真又无畏,勇敢又长情。
“我们不拦着。”他说,“我们拦不住。”
温则以愣了愣。就听他说:“对方要和我们谈条件,条件估计今晚就能上你桌案了,到时候再商量吧?”
“……”
“好。”
夜幕已至。
窗外鸣蝉二三,夜格外静。
温则以房内,灯还亮着。
屋外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叩门。不知是谁开了门,简短地交流了两句。
温则以搁下笔,闭眼长长一声叹息。
房门被敲响了。
他睁开眼,道:“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长谙。
长谙将一张字条放在桌案上,向他那边推了去。
温则以没有动,静静地看了两秒,复又叹息。
他缓缓伸出手,去看那张纸上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审判。
他逐字逐句看的飞快,直到那张纸上,出现了他和谢时客的笔名。
以及他的真名。
“……”
他抬头,正见长谙眉心紧蹙,神色忧心不已。
他突然感到宽慰了些许。
“不必忧心,庭语哥。”他轻声说,“既然‘我’的存在尚且还能让他们保有商量的余地,不妨就和他们周旋下去,或许不会有事呢?”
他神色还算平静,甚至还能安慰两句。可长谙却无法往好处想去——谁都知道,这场阴谋分明是冲着面前这个少年来的。
所以他摇摇头,问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就目前境况而言,先生的作用总归是要比我大得多的……百姓需要他,黎明也需要他。”温则以大概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长谙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仅此而已吗?”
温则以抿唇,似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眼,到底仰头沉默不语。
显然。安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剑悬颅顶,谁又甘心引颈待戮。
门又被敲了敲,顾离站在门边,眸光沉静地望着这里。
他只说了一句话,分明是对着长谙说的,眼神却直直地向着温则以:“让他去吧。”
让他去吧。
他不去不死心。
空气格外寂静。
顾离没再劝,他将一小碟去了皮的苹果放在了温则以的案边,又意味深长地朝长谙瞥了一眼,什么都没多说就走了。
推门的声音响起,顾离大概是回房了。
长谙收回目光,又看向温则以。
温则以垂着眸,只盯着案上凌乱铺陈的墨笔。
“也罢。”长谙最终说,“也罢,也好。便随你了。”
他走上前去,微微倾身抱住了温则以。少年身躯单薄,丝丝暖意传进他冰冷的手心,那样鲜活生动,总让人在模糊中忘记,其实他们早已在历史中逝去。
可逝去的是历史,眼前人是真实。
他松开手,最后看了温则以一眼,转身走了。
只是临到门前,他又忍不住驻足,说了一句话。
——此去,万望珍重。
温则以心头一颤,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外头又传来开关门的声响,长谙该也是回房了。
他望着门口想了很久,最终起身开了窗户。
今夜没有月亮。唯一的光源从他的身后飞出,勉勉强强地,照亮了前方一片空地。
再远处的枫树隐没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地随着风摇曳,像是一片幢幢鬼影。
可温则以知道,等天亮了,等秋风来了,它们就是这片山头上,最靓丽的风景。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关上窗回到桌案前。想了想,将原本铺在案上的纸张收好,拿出新的来重新铺开,再次提笔。
这晚的烛火,燃至天明。
泪墨纵横,情难自已。
翌日清早,有人敲门。
温则以刚睡下不久,简直觉得自个儿头痛欲裂,但还是爬起来开了门。
顾离站在外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莫名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温则以顶着俩大黑眼圈笑了笑,意在安抚。
安抚没安抚成不知道,顾离叹了声气。
他说:“‘叛徒’抓到了,并且是他主动来请罪的。只是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见到他。”
听他这么说,温则以心里既疑惑又不安,试探道:“见啊……当然要见。”
顾离看着他,许久才缓缓点头。
他朝外喊道:“长谙,带他进来吧。”
然后他就见到长谙带进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瘦小,大概是年少时过得不好,有些营养不良。但总的来说,还算是穿着整齐,有模有样。
“治……治恩?”温则以刚开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看见对方朝着他下跪那一瞬,一切便如同过电般串在了一起。
“……”
他久久地沉默了。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熟悉。让他想起多年以前,那个跪在他身前想抓他最终又不敢伸手的孩提。
说不上是愤怒,痛心,亦或是其他。
治恩当年是他带回来的。是谢时客收养的。他们两个看着长大的。
他能说什么。
他能做什么?
良久,他艰难地吐出四个字:“真是荒谬。”
治恩二话不说朝他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很响,起来时额头都在渗血。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能跪在温则以面前摇尾乞怜的小乞丐了,可对温则以的恭敬和感激却从未褪去。只是温则以看着这番情景,更觉荒唐无比。
他连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对方却不知,非要和他作一番解释。
“对不起,则以哥。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不是故意的?”温则以像是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牵强地勾了勾唇角,却没能像以往一样笑起来。
治恩抿了抿唇,拳头攥的死紧,“如果您还愿意听我解释的话。”
温则以靠在了门边上,微微垂着头,发丝垂落,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说。”他只道。
治恩顿了顿,从最开始说起。
原来那天他传接的时候,收到了另外一条来路不明的消息。
对方言辞恳切,处处为己方着想。声称谢时客的行踪已然暴露,原路走回不妥,得换条小道走,方才安全。
他书没读多少,也不太懂那些个弯弯绕绕,对此将信将疑。但安全起见,他还是多留了一张纸条,让谢时客自己注意。
但谢时客显然是对他的消息来源深信不疑,甚至没有过多思虑就抄了条小径。
可谁料小径,才是守株待兔里的那个株啊?
不论如何,是他让谢时客必要时可以走小道的。
谢时客出事,他不说全责,至少也有八成。
温则以仰头,无声吸了口气。随即上前,毫无预兆地一脚狠踹在他肩头。
肩膀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咔哒声,治恩给他一下踹翻,下意识手肘后撑稳住自己,碰地时又是一声咔哒响起,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块骨头发生位移。
但他只是默默爬回来,重新跪好了。
他是温则以和谢时客养大的,他和他哥哥的命是两个人一起救的,平日里不是毫无联系,也并非不知道温则以和谢时客是什么关系。他干了这档子事,温则以怒火中烧,就算是打死他都是应该的。
但温则以没再动作了。
他后退了几步,像是无比疲惫一般,摆了摆手,说:“你走吧。”
治恩惊愕抬头,“则以哥……?!”
“我说,”温则以的神色也有些迷茫,像是根本不知道该恨什么,该悲什么,又该说什么。“你走吧。”
“你只是将收到的消息传到了,先生也只是在综合考量下相信了。不是你强迫他走那条路的。”他的眉眼终于还是被悲色染全了。
“刚才那一脚,就当是还清了。于你有恩的人不是我,你害的人也不是我,你不必对我抱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