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意认为我将是改变九幽各族命运的人,还对我礼遇有加,实在让我又羞愧又费解。
之前祭司说我可能接受不了,其实是有一点。受中华文化的影响,我对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铭记于心,对于刺青这样有损伤身体的艺术不很能接受。
所以这个刺青对我而言,不仅仅是汝兰陵的谢意,也是一种惩罚。刺青是没法洗掉的,对我而言,这代表着无法忘却、不能忘却的回忆,提醒我永远不忘汝兰陵和源东君,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过错。
小姑娘嘱咐我三日内不可见水,否则会感染,又把唐小冬叫来,给了一些药说口服外敷三天。
大祭司临别前对我说,汝兰族的一切不足为外人道,但愿我守口如瓶,直到命运之日。我点头答应。
等她们离开,我迫不及待就拉着唐小冬回了病房,让她帮我看看究竟纹了什么。
不料唐小冬看了半天竟然也没看懂,倒是我刚拉开衣服的一角就把她吓了一跳,半天才定神。
看样子这图案有够吓人的。
“好可怕……全是墨绿,黑一样的墨绿……墨绿的火。”唐小冬摸着我的后背,“还有青色,黄色,红色。”
“从,肩膀……”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虚按我的后背,手心热乎乎的暖意印在我背上,告诉我纹身的内容和它的位置,“到腰,还有这,这里……都有,肩头和手臂上也有。”
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个刺青的图案居然这么大。这么说我整个后背应该也覆盖满了图案。
“这里,还有这……”她在我背后比划出一条曲线,凭感觉似乎是一个椭圆,“好像,是个人,是个女人……她穿得好奇怪,手里拿着什么,好像是在掌控火焰……”
我根据印象还原那个图案,好像是一个人把手举过头顶,像做瑜伽一样,另一只手伸出去,手里拿着什么似的。
她画了一条波浪线,“这下面都是火,火里面有东西,小东西,灰白的……看不清楚。上面……”她又示意我的肩膀,“这里是丝绸或者云一样的东西,”她拉出了一条弯曲的长线,“大概,就是这些……诶?”
“怎,怎么了?”我生怕出了什么问题。
“好像……没画完……”
“什么意思?”
“这个图……我感觉没画完……还差点什么……而且……好像只有一半……”唐小冬有点不敢确信地说,“我只是感觉,不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到大祭司说不足为外人道,纹身只是一半的事最好不要告诉唐小冬。就说,“嗯,差不多就行了。”说完伸手小心地去摸了摸后背,但是没感觉有什么异样,看样子他们用于刺青的颜料和手法都极其不凡,竟一点也不损伤皮肤。不过这图案也太大了,而且看唐小冬开始的反应,估计这刺青的风格诡异的很,肯定不能见人。
唐小冬问,“你这个刺青要怎么办?你打算一直这样吗?”
我点头,“毕竟是汝兰陵的一片心意,而且汝兰族这么看重,我可不能弄坏了。不过,如果给人看到会很麻烦……对了,我穿上衣服以后还看得到吗?会不会露出来?”
“不会,”唐小冬肯定地说,“手和脖子上都没有刺青,不会露出来。”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慢慢地穿上衣服,“冬儿,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有,萧薰儿来看我,你就拦着她。”
唐小冬犹豫道,“你这样……不要紧吗?”
“没事,我只是不想见她。”
唐小冬又问,“那……你的眼睛?”
“汝兰族的人说,不碍事,会自己恢复的。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见人。除了你,谁都不想见。”
唐小冬犹豫着说,“那你出院以后呢?也不回去吗?”
我摇头,“反正这两个月也没有课了,我去学校外面租房子住。”
唐小冬握住了我的手,“我陪着你。”
心头狠狠颤抖了一下,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她。
其实这个不回宿舍只是一时的任性之举,但是没想到这一任性任性了足有两个月之久,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伤势一好,立刻就申请了出院,尽管眼睛没有恢复也不停留。唐小冬在和平镇里找到一间出租的农宿,农宿旁边不远还有一弯小湖旁,清净无人,倒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因为源陵二人一连串的事,加上突然的失明,我情绪一直处于极度低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点头点头,完全没有精力仔细分析。现在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分享现状。
源陵二人的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源东君的尸身校医院早已联系他的家人带回。汝兰陵为情殉身,固然可惜,也是真情所至。想来她是知道自己死后家人会来,所以留下遗愿,希望以象征族中至高无上地位的纹身作为谢礼送给我。
若硬说是回报,我做了什么她要回报?如果是帮源东君付医药费,我宁可一早把源东君推给她,一棵鬼谷草解决问题,然后二人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除此以外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她所谓“报答”也太客气了,我怎么受得起?
大祭司也同意授予我这个代表她们家族的“魄之纹”,我真无法想象她们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客气,我只知道无功不受禄。她说我能改变命运,我自己都不信。这样贵重的东西让我不太舒服。
没有别人打扰,我就在这农宿里每天闷头睡到自然醒。反正醒了天也是黑的。唐小冬扶着我走到湖边,我就在湖边可以坐一天,听着鸟鸣声起落,听着风穿过湖面,我们两个人静静地坐着,时间悄悄从身上流过。
唐小冬帮我带了一支笛子来,我就慢慢地吹着找感觉,一个音一个音的,笨拙地按。按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能按出一段像样的调。
吹着吹着,我听见鸟噗啦噗啦地落下,它细小的脚跳来跳去,在地上觅食。当我吹起笛子的时候,它竟停下脚步,噗啦噗啦地飞到我头顶的树上,唧唧叫了两声。
我喃喃地去拉唐小冬,“冬儿,鸟。”
唐小冬抬头去看,轻轻笑了,“它在听你吹笛子呢,你吹给它听吧。”
我低头,在笛子上按出e调,吹了一段平和悠扬的长音。
唐小冬忽然叫住我,“萧红,树上又来了鸟。”
我抬头看,果然,叽叽喳喳的,一棵树上站了好几只。
“真的,鸟也听得懂音乐吗?而且我吹的这么难听,它们也不介意。”
唐小冬伸手指向天,“那边还有很多。”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去找,却并没有见到一只鸟,“哪里,没看到啊,只有几片云。”
唐小冬忽然不说话了,直愣愣看着我。
我回看着她,莫名其妙。
她忽然越过桌子抱住我,“萧红!萧红你看得见了!”
什么?
我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眼睛已经四下去看。
大片大片的绿色扑面而来,远山,近树,还有面前一汪清澈的湖。一切都那么清晰地映入眼帘。
惊喜来得太突然,竟难以置信。我狠命揉眼睛再去看,的的确确是看见了,那些树啊山啊水啊,我从没觉得天这么蓝,树这么绿,水这么清。
“天啊……”我喃喃地念了一声,愣愣地看着天。
“萧红?”唐小冬试探着喊我。
我看向唐小冬。我从未这么清晰这么清晰地看到她的脸。她的脸小小的,五官好匀称。看着我的时候,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焦急。她其实很好看,虽不是倾国倾城,但也算是漂亮,只是她总是藏着,总是低着头,总是不看人,所以她从没被人注意过。
“冬儿……”我刚开口,眼泪就涌了上来,“我看得见了……我看得见了……”
唐小冬的脸上也滚下两颗泪珠,她似笑似哭,紧紧抓住我的手,“萧红……萧红……”
“我看得见了,我看得见了。”我捂住脸哭了起来,和唐小冬紧紧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从眼睛恢复开始,源东君汝兰陵这桩破公案就结束了。
所有和它牵丝绊藤的细节,所有能让我再回忆起这段带着血泪的线索……全都断了。
除了我身上无法消除的纹身。
纹身?
对了,我还没看过我自己的纹身。
我迫不及待地找唐小冬要镜子扒掉衣服就要看背后的纹身,结果第一眼就让我惊呆了。
地狱的妖魔。
我只能这样形容。那是一个从地狱业火里探身而出的女妖魔,灰发飘扬,双眼无瞳,皮肤青灰,性感妖娆的盔甲像流云像火焰,一手操纵可怕的诡异火焰,一手向前伸出,好像虚托着什么。
她身下是一头八眼的龙形魔兽,浑身鳞片狰狞狂野,龙首仰天狂呼,喷吐黑色火焰。龙的大部分藏在火海里,火海里隐隐藏着灰白色的东西,细看之下,那些竟然全是骷髅。头骨,残肢,断臂,在火海中浮沉。
诡异至极。
有一瞬间我觉得这个女人的形象好像在哪看过,仔细一想又印象又淡了。
我继续研究这个纹身。唐小冬之前跟我说未完的感觉,我也隐隐发现了,而且越看越明显。并不是因为另一半的魄之纹没有,显得这幅画不完整,而是这看上去像一副未完成的画。虽然这个纹饰从构图到上色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但是总给人一种未完成的感觉,差了什么。
差了什么呢?
对了,神韵。
整幅画虽然形式到位,人物形象刻画得也很仔细,但是差了神韵。妖龙怒吼,以及妖冶美人含怒而笑,神韵都没有到位。美人的笑没有动人心魄的惊艳,龙的怒吼和滔天的业火虽然惊恐却没有摄人神魂的威压。
难怪唐小冬说感觉没画完。
等会……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这个瑜伽一样的造型……还有,还有下面这条龙!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
在某时,在某处,某个壁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