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面前水雾一样的白气,我看见一条街,现代化都市的步行街,特地做成异域风情街的模样。沿街都是礼品店,两侧是遮天的高楼。每家商店都挂着“生日礼物”之类的招牌。我穿着白色的短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站在街中央。
我沿着街边走,经过一家又一家店,看着那些各式各样的招牌。每个招牌都是生日礼物生日礼物,没有通电,那些霓虹灯牌和广告牌都是熄灭的,只剩下看得出颜色的灯管,孤零零挂在半空。好像这条街陷进了一个奇怪的诅咒,所有商品都是作生日礼物用的。
每家店的橱窗里都是饮水杯,店铺内却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不知店主何在。塑料的,不锈钢的,陶瓷的水杯,陈列在橱窗的柜台上,冷冷地看着我。水杯上面的卡通人偶,他们的眼睛都看向我,一个个没有表情地微笑着。一张张可爱美丽不真实的动画脸并排站在一起,透出森森鬼气。
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到阳光,下着小雨,雨滴沿着屋棚落下,声音忽近忽远。我看到街边模仿英伦风格的路灯,还有店铺外做旧的砖缝,路边花坛划出精致曲线的护栏。那路灯亮着微黄的光,忽闪忽闪。雨丝打在路灯的玻璃上,又沿着路灯的四角滴落,我看着那一颗颗滴落的水滴,好似沙漏。白色的雾气没有完全消散,在我周围萦绕,连远处商店的招牌和路灯都模糊了起来。远远的看见白雾深处是排成队列的黄色光点,若隐若现。这条街不知道有多长,我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到尽头。
这里好像没有人。我脑袋里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不记得了。不记得为什么来这里,也不记得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日历,书桌上放着的一份日历。日历上的某一天被用红色的笔圈了起来,旁边备注“爱妻生日”四个字。
对了,生日,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我是来买生日礼物的。
忽然有人叫我,声音像透过一层密封的防弹玻璃一样模糊而遥远。我回头,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站在一家店门口,遥遥地招呼我。店铺名字同样模糊不清,门口挂着“生日礼品打折促销”字样的招牌。
我低头一看,手里多了一个茶杯,素白干净,不知哪里来的。再去看那人,忽然卷起一阵阵白雾,流水一样把那人的身影给洗去了,仿佛他不曾存在过。
茶杯,干干净净的,就拿它当做礼物吧。
我拿着茶杯继续走,雨越下越大,雾气越来越浓。终于长街到了尽头,雾浓得看不清四周,隐约看到出口方向白雾深处有一个人。
看到那个影子,我没有预兆地开始心跳加速。我一路小跑冲进白雾里,那个影子越来越清晰。身形窈窕有曲线,是个女人。
跑得很近了,我站到她面前,才看清,那不是人,是一个木偶。雾太浓了,让我以为这是个人。
木偶样子很面善,乌发靓丽眉目清秀,但因为是木偶,所以眼睛是绘上去的两个墨瞳,没有眼白。
我的心忽然听不到声音了。手不自觉地松开,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我看到满地的碎片,低头想去捡,面前的木偶忽然动了一下。
木偶空洞的墨瞳里流下两行墨线,像漆黑的血。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极速腐朽,一点一点溃败。
心脏刹那间停跳,像被一只手猛然捏碎一样抽痛起来,连呼吸都感到胸腔剧痛。我忽然感觉到了恐惧和悲伤,强烈的直觉告诉我,我要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了。
我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抓那木偶的手,可是我全身都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我用尽一切力气也只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
木偶坍塌了。
汹涌的悲伤喷薄如狂潮,瞬间淹没了我,呛得我剧烈地咳嗽。我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身子,猛烈的咳。
啪嗒啪嗒,眼泪掉在地上。暴雨从天而降,雨帘隔开了所有的声音,好像这是片被神遗弃的角落,全世界的雨都在向这里倾泻。
我痛哭起来,全身抽空了一样难受,好像把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亲历一遍,心都累得不想跳了。
我放声哀嚎,哭嚎声消失在暴雨声里,连我自己都听不见。
我从睡眠里猛然惊醒,满脸泪痕。
一个柔软的女声响起,“你醒了?怎么哭了?做噩梦了么?”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人。
一个穿着青色小夹袄的漂亮姑娘。萧薰儿。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泪水肆意流淌,脸像洗过一样,好像刚看完最催情的电影。
萧薰儿抬手摸我额头,“烧退了。好啦,没事了没事了。”
我无力地发问,因为太久没有开口,出声的瞬间喉咙就哽了一下,“我,咳,我在哪?现在什么时候了?”
萧薰儿撇嘴,“你在寝室。你冒着雪回来就开始发烧,睡了三天。你一直高烧不退,我都怕你烧糊涂了。现在怎么样?能记得回来时候的事么?”
脑颅深处隐隐作痛,我尝试着回想那些零碎的记忆。
我记得雪忽然停了,我立刻扒掉法衣跑回寝室。从窗户翻进寝室,萧薰儿被我吓了一跳。
我匆忙撒了个谎说在教学楼躲了一天一夜的雪,然后换掉衣服倒头就睡。
萧薰儿说我睡了足足三天,可我觉得好像只睡了一会,还做了一个怪梦。梦里的场景很熟悉,那条街必定是我亲历过的地方,还有那个诡异的店主和破碎的木偶。梦里不觉得,现在回想觉得这分明是我在地球时记忆的投影。
居然梦到了这件事,难怪在梦里哭得那么伤心。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
眼睁睁看着妈妈在自己面前倒下去,那种撕心裂肺,无法言明,也不想多说。
痛苦是不能分享的,所谓分享不过是唤醒了另一个人心中相似的回忆,所以悲伤只能感染。没有相似经历的人无法理解,只会替他人感到惋惜。
虽然这个世界的娘也是早早病故了,但不是第一次与至亲天人永隔,当时也没有太难过。可是这种痛苦的经历在潜意识中回放,竟然让我悲伤得不成样子。
“发烧的时候,你梦到什么了?”萧薰儿手托腮看着我,“你哭得这么惨兮兮的,我挺好奇哦。”
我沙哑着声音,很慢很慢地回答她,“我梦见我要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梦见一个木偶,它像我娘,木偶腐烂了,变成灰。我再也见不到了。”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可我明明没有感觉到难过。
萧薰儿连忙摸摸我的头,“不哭不哭,别难过了。过去的事没有办法挽回,可你现在还有很多人陪着你和你在一起啊。我也是,隔壁那个女生也是,大家都会爱你。”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悲意。大家都会爱我?回想起从萧家到迦南学院,我经历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这种话真是莫大的讽刺。
可我还是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嗯,有小姨陪着,我不难过。”
萧薰儿轻声叹息。我忽然想起来,她不是萧家人,很小就被送到萧家来,那她的家人呢?不管她吗?
“小姨,你的爹娘呢?他们都还好么?”
萧薰儿一怔。她呆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茫然地摇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萧家,没多久就有家书来说我娘病殁了。现在我爹是一族之长,统御全族,我不知道他好不好。”顿了顿她又说,“我对父母的感情很淡,只有萧炎哥哥的娘一直对我和萧炎哥哥好,把我当亲女儿一样,可惜她也……”然后她不说话了,眼中竟然有些微红。
她又抬头,“所以我大概能够理解你的感受,至少我们可以彼此安慰。”
我看着她。她重新恢复微笑,“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我有点麻木地点头。
我醒来的当天没去上课。
学校为了清理一条能正常通行的路,号召全校师生一起打扫积雪。扫雪是个又繁琐又累的活计,有的学生就想偷懒,用斗技直接轰飞积雪或者融化积雪,于是都被导师教训了。原因很简单,你是来扫雪还是来破坏校园的?斗技无眼,一招轰过去积雪是没了,树林假山教学楼也没了。
好在萧薰儿帮我请了假。我因为高烧不退,在寝室养病休息,不用去外面拿着扫帚满世界挥,只需要坐享其成等着别人扫雪开路。
中午我去食堂吃中饭,病了几天没吃东西,现在身体大好,一看到吃的立刻胃口大开,馋得口水直往外冒。一顿胡吃海塞,居然把一天的100金币都扣完了,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吃的。
吃得肚子撑得滚圆我才走出食堂。因为吃太撑得去散个步消食,所以我没走大路,而是拐进一个散步公园,在里面溜达。因为刚刚下过雪,这里的树枝假山上全都落着厚厚的积雪,像盖着白色的被子。这样冷的天,树基本都秃了,倒是寒风中有几株梅花傲然绽放,格外可爱。曹公笔下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大底就是眼前这副景象了,只可惜没看到两个披大红猩猩毡的男孩女孩抱着梅花东跑西窜。
绕过两座假山,出了梅林,走了没几步路,就看到一个麻色袄子的人蹲在路边埋着头。
我怕又是一个像源东君一样生了病的人,赶忙走上前问那人,“嘿,同学,你没事吧?”
那个人抬起头来,是个女生,中人之姿,也算得上眉目清秀,就是一张脸梨花带雨,不知是刚葬了花来的,还是从长城边上回的。
她冲我摇摇头,“没事,你,你让我哭一会就好。”
这不是我的口头禅么?难过到想哭就找个角落哭,被人发现了就说“我哭一会就好”。其实心里演着全套的黛玉葬花,但是面上死咬着也要说没事。
“别,你瞧你多好看一姑娘,哭成这样都不好看了。”我也蹲下来,帮她擦擦眼泪,“有什么不愉快找个人说说心里会好一点。”
那个女生估计想到难过的事了,立刻开始嚎,“我就是个扫把星,跟我在一起的人都倒霉!”
我连忙打嘴,不会安慰人别乱说话嘛,看人家哭得肝肠寸断的你还来煽风点火。“你看我这笨嘴,不会说话的。你你你慢点说慢点,别呛到了。”
那女生才平静下来,嘤嘤哭泣地诉说前情,“我从小就倒霉,周围的人也倒霉。家里养鸡死鸡养鸭死鸭,被村里二牛欺负,小虎子帮我,被打骨折。家里欠了谷税,准备拿黄芪书去卖钱补交,卖前一天被爸爸喝醉酒打弟弟屁股打烂了,交不上税来年扣了我们一半的种子。参加学院招生,本来可以跟我一起上学院的大田哥,一摸测试的石头,石头就碎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我就在旁边一直听着,一开始还想说点安慰的话,后来实在说不出来了。
“到学院来,班里第一天上课想好好表现,不小心把导师绊倒摔掉一颗门牙,罚我在门口站了一星期。大半夜睡觉飞进来一只大马蜂蜇了我的脸一个大疱,第二天没消,导师还点我比试展示,全班都笑我。请同学吃饭,食堂饭卡的机器坏了,所有人都没法刷卡。吃饭经常吃到蟑螂算了,有一次吃出一只蝙蝠,竟然是全大陆最稀有的玛瑙血蝠,还带剧毒,我直接送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和七个人一起被招去做卫生,领班嘱咐我要用清洗水,结果来视察的领导滑了一跤摔出坐骨粉碎性骨折,直接把我们八人全年的福利取消了……”
我去,妹子你什么人品啊?上辈子做鸟没在佛祖头上拉屎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倒霉,这霉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吐槽了。
“前几天下大雪,寝室锁门才想起来晒的衣服忘了收,挂在外面被雪埋了三天,都冻成干布了,一碰就碎。室友买的chanel限量款也跟着遭殃,还没穿就糟蹋了。今天上午韩云鬼和一个男生比试,女生们买花给韩云鬼加油,她们不让我买,可我还是买了,结果……韩云鬼竟然输了。”她嚎啕大哭起来,“她们都说是因为我也买了花韩云鬼才输的。”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像有个求偶的小鸟要挑战韩云鬼来着,韩云鬼为了成全他和他的姑娘,特意要输给他。妈耶我说了会去看的,结果我生病躺床上没去成……不过没关系,韩云鬼大概不会在意我有没有去,不,是肯定不会在意。反正他从来只注意萧薰儿。
如果说前面的事情都是天意,那这件事可是真的和你没关系啊姑娘,别自怨自艾了。
可是我怎么说呢?难道要告诉她其实韩云鬼是故意输的?万一她拿着鸡毛当令箭去告诉那些女生,一旦宣扬开来韩云鬼的良苦用心就白搭了,那男生面子也挂不住,女朋友更是告吹。如果那些女生不相信,这般安慰就根本没起到效果,她该难过还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