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看着竹影绰绰,轻声道:“这里,是我大哥的居所,他最爱这些竹子,常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谁都不可碰他这些宝贝,记得小时候,我调皮,折了他一根竹子去捕蝉,气的他满院子追着我打。”
楚留香想象着他的描述不由笑了,笑声未落便看到李寻欢满是悲伤的眼眸,可他偏偏还笑着。
李寻欢笑着道:“父亲是个风雅的人,自小便让我们选择种植在各自院落里的植物,大哥选了竹子,我选了梅花,大哥也果真挺拔如竹,早早就接下家族重任,小小年纪便夺得探花美名,那时候,大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楚留香道:“后来呢?”
李寻欢笑容淡下来,“大哥供职翰林院,一时风头无两,京城里提起大哥名头,无人不赞叹,大哥忙碌,不常回家,父亲公务更是繁忙,一个月里我也见不到他几回,也便是在那段时间,家母身体出了问题。”
他握着酒葫芦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直到最后也未断出到底是什么病,只是不住的咳血,腹痛的日日睡不着觉,不过月余便撒手归西,当时……”
楚留香伸手握住李寻欢的手,温度让李寻欢轻轻一颤,感激笑道:“多谢……当时,大哥在主编一册大书,娘亲吩咐不可扰他,是以直到最后一刻,大哥才知道母亲病情,大哥在母亲灵前哭的肝肠寸断,数度昏厥过去,后来更是当场吐血,自那以后,大哥的身体便没有好过。”
楚留香道:“我听人说过,人的寿命早有定数,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一刻,或许,只是缘分尽了。”
李寻欢叹息一声,“我也知道强求不来,可是依旧忍不住无数次的想,若是当时不听娘亲吩咐,早一些告诉大哥,大哥不至于痛极攻心,损伤身体。你不知,当时我看着大哥拖着病体,去翰林院,后来不得不在这院子里日以继夜的编书,我的心里有多痛,我知道,大哥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那册书是他心血,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便在那册书定稿之日,大哥耗尽最后一丝气血,年纪轻轻便……大哥当时还不足二十岁。”
楚留香仰头望天,叹息一声,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让李寻欢面上的泪无所遁形,楚留香不敢去看,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寻欢停顿许久,才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娘亲与大哥相继逝去,李家瞬间塌了半边天,我这不成器的孩子,不得不弃武从文,耐着性子去读书,去应试,中了举子之后,更是被先皇选中入宫陪读,父亲当时欣慰的很,将所有重任寄托在我身上,奈何父亲工作上出了大差错,导致西南大乱,父亲请缨去西南镇压乱民,一去至今不复返……”
楚留香感觉得到手指之下李寻欢的手握的有多紧,怕是紧到了疼痛的地步,他不觉间也紧紧的握着李寻欢的手,满是疼惜,“如此人生大痛,我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我今日说的,该放下时当放下,过于草率了。”
李寻欢摇头,“我说出来,并不是需要安慰,已经过去的事,不放下又能奈何?”
他深吸口气,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我说出来,说给你听,是我这些话无人可说,对着梅花说,对着竹子说,对着雕刻的人像说,可它们听不懂,说给你听,是我知道,你是能明白的,便是不明白也没关系,便当我酒后失言,明日里忘了便是。”
楚留香道:“寻欢,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寻欢,我不能深切体会你的痛,因为我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无家,但我知道你有多痛,这样的痛,或许还有其他的痛,伴随了你的一生……”
李寻欢诧异看他,“伴随一生?”
楚留香看向他,“我方才,作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年长许多的你,满面风霜,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痛苦……”
李寻欢道:“你常做这样的梦?”
楚留香道:“刚开始,梦境并没有现在这么丰富与清晰,我有种感觉,感觉离你越近,梦境越是真实,仿佛真切的发生过一样。”
李寻欢道:“那是什么样的梦?”
楚留香道:“梦里,总是在一座高崖,我陪着你饮酒,或者说看着你饮酒,饮的痛快,咳的厉害,你赠送我一本‘李园随笔’,说是……”
李寻欢瞪大眼睛,楚留香也惊讶,“真的有这样一本笔记?”
李寻欢叹道:“确真有的,父亲自小便让我们兄弟养成记笔记的习惯,多年下来,早已习惯了,此时笔记便在我书房里,感兴趣的话,改日可邀你一观。”
楚留香道:“不胜荣幸……梦境总体便是这些,今日的梦却有些不同,梦里,你我把酒言欢,愉快的很,我还想靠近了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便听到了你的咳嗽声。”
李寻欢道:“我来的倒真是不巧。”
楚留香道:“你何时来都是合适的,不只是因为你是这里的主人,我既然住到这里来,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说些什么话,可该当先说给我听。”
自那晚以后,两人蓦然亲近起来,李寻欢镇日里忙碌的很,楚留香也常常出府,去寻找那王夫人的线索,却似乎约定好的一般,每个晚上,无论多晚,李寻欢都会携一壶清酒来寻楚留香。
有时候两人会说一会话,李寻欢说些官场轶事,楚留香说些江湖传闻,有时候两人只是静静坐着,赏月,饮酒。
后来楚留香回想,那该是他一生之中从没有过的安逸时光,那时候他们彼此还没有用情那么深,用情不够深,便不会患得患失,便不会痛彻心髓,那时候,他们日日待在一起,感受到的,是最纯然的喜悦,连空气都是甜蜜的。
这一日,傍晚时候楚留香踩着夕阳回府,却见听竹轩里难得的热闹,李寻欢正背对着他指挥着,下人在院子里摆了桌子凳子,桌子上放了笔山、宣纸等物事,边上还有一个精巧圆桌,上面摆了点心酒水。
赵管家当先招呼,“楚大爷回来啦?少爷还以为要等一会哩,我这便命人将饭菜端过来。”
李寻欢转身来瞧,笑眯眯道:“今日闲来无事,我们一起用饭可好?”
赵管家不赞同道:“楚大爷,今日少爷倒也不是闲来无事,而是受了伤,楚大爷可否行行好,劝劝少爷这两日莫要饮酒?”
楚留香跨前一步,“受伤?哪里受的伤?”
李寻欢无奈道:“赵叔,去准备饭食吧,我有些饿了。”
赵管家立即带着下人出门,此地终于得来清净,楚留香到他跟前,“伤的严重么?”
李寻欢道:“若伤的严重,还会在这里么?只是被剑气划伤了手臂,也因此得来浮生半日闲,倒也不算亏……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今日有些兴致,想画了画竹子,不知是否会扰到你?”
楚留香道:“只要你答应我今日不饮酒,你愿意怎么样画,我都陪你。”
李寻欢苦笑道:“楚兄莫听赵叔胡说,区区小伤对我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可若是无酒以佐菜,任何食物入口都是味同嚼蜡。”
楚留香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眨了眨眼,“有人曾经说过,我秀色足可以餐,寻欢若实在食不下咽,不妨多看一看我。”
李寻欢哈哈大笑,爽朗笑声让站在院落外的赵叔双眼瞬间湿润了,赵叔狠狠揉了揉眼睛,做出轻松表情,指挥着下人陆续将食物送进院落,并特意拿走所有酒水,只留下一壶浓茶。
那壶茶是安溪铁观音,并不是楚留香喝过最绝妙的茶,却是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茶,他曾捧着这杯茶,陪着李寻欢画了两个时辰的画。
李寻欢作画时候解释,那大片的方竹是李父栽下的,龟甲竹是李家大哥外出游历时不惜重金从南方运回来的,可惜这些龟甲竹水土不服,这么多年都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一如人丁凋零之李家。
而那些紫竹,却是在李家大哥病后,李寻欢亲自去杭州灵隐寺请回来的,据说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便住在紫竹林中,据说杭州灵隐寺的签极为灵验,李寻欢前去为李家大哥求签,求的是下下签。
李寻欢停笔,盯着那几杆龟甲竹,道:“乘病马,上危坡,防失跌,见蹉跎。那签文我至今记得明白,解签师傅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劝我得失随心,早做后事安排,我……唉……”
楚留香在屋顶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宣纸上某处被水滴晕染开,忽然道:“我也曾在灵隐寺求过签,与你求的却有不同。”
李寻欢让自己语气轻松,“哦?求的什么?签文如何说的?”
楚留香道:“第一求的事业。”
李寻欢道:“盗帅夜留香,美名天下扬,还需要求事业么?”
楚留香道:“我本也不想求的,只是当时大醉后与人一赌,便求了,签文甚好,是说,跃龙门,需激浪,雷电轰轰,踊跃万丈。”
李寻欢道:“你本领超群,心胸宽广,天生便是大有作为的人,这签倒也贴切。”
楚留香笑了,“不瞒寻欢,我还求了姻缘签。”
李寻欢也笑了,“这也是被人逼着求的?”
楚留香道:“不是,是我某一个清晨,听多了经文,忽然便想求的,签文却是至今不解其意。”
李寻欢道:“如何说的?”
楚留香道:“圆又缺,缺又圆,滴滴密密要周旋,时来始见缘。”
李寻欢讶然,笑道:“这有何难解?感情的事,分分合合本是常态,若是有缘,自然喜结连理,本便该如此的。”
楚留香道:“我是个浪子,浪子无根,浪子无心,浪子是不谋感情的。”
李寻欢一愣,落笔瞬间出了差错,本来错落有序的竹叶忽然生出乱枝来,只有皱着眉头思索怎么补救,“你……你这话倒是有趣,香帅的风流多情,原来是凉薄无情么?”
楚留香道:“犹记得第一次夜探贵府,你写的那一幅字,我至今记忆尤深。”
李寻欢回忆,“那天晚上……哦,写的是,黄龙吾棣,任酒使气,但寻花柳,不争第一,这与你的无情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还有你说的话。”
李寻欢叹道:“那晚难得的两个至交好友百里与上官金翎同来,我们说了许多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楚留香道:“我记得你曾说,所求不过是娇妻在侧,娇儿一二,三五知己,如是而已,这是你所求的。”
李寻欢道:“楚兄所求,又是如何?”
楚留香道:“娇妻娇儿于我而言,不过是镜中之月水中之花,我要潇洒于江湖,我要来去之自由,我要心中无牵绊,我要世事浮云过,天地任我行。”
李寻欢怔怔然许久,才真诚道:“好愿望,那么祝你,得偿所愿。”
楚留香不再说话,李寻欢便专心作画,这幅画画的极大,极为用心,从黄昏时候,一直到月上中天,李寻欢偶尔侧着头思索,多数时候微微弯着腰用笔,李寻欢提笔的姿势极为漂亮,如飞鸟翔于天际,灵动优雅,李寻欢作画时候,虽然依旧是弯着腰,那双眼睛里却是闪烁的光芒,弓起的背诉说着少年风流,楚留香看着看着,近乎痴了。
他在未入京城之前,哪怕是与李寻欢相交之前,如何料的到能见到这么多面的李寻欢,灵动的,黯然的,狡黠的,专注的,愤世嫉俗的,恣意飞扬的,这是一个有着沉重过去却又满怀着昂扬向上之精神的少年,他喝酒以疗伤,他似乎倦怠着应付世事,可对生活又抱着自己都不深知的热情。
李寻欢对着竹子提笔作画,楚留香在他背后,以眼作画,细心描绘下他专注的背影,李寻欢的画留在了宣纸上,后来被楚留香讨来随他辗转江湖,楚留香作的画,刻入他的记忆,不沾灰尘,岁月也难凋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