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讶然,“为何这样问?”
李寻欢道:“香帅似乎,总是透过我来看什么事,想什么人,香帅虽然经常看着我,却似乎看的并不是我这个人。”
楚留香心里叹息,这样敏感的一个人,“我看的、想的,一直都是你。”
李寻欢道:“这么说,香帅是承认我们以前见过了?虽相交不过一日,我能感觉到,香帅并非不知分寸的人,实乃心胸豁达之君子,香帅说的话是发自内心的,那么……短短相交一日,香帅何以有这么大的感慨呢?”
楚留香道:“在你看来,你我相交不过一日,于我而言,你乃是我梦中之故友,我对你的熟悉、亲近,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李寻欢道:“梦?什么样的梦?”
楚留香看入他视线,“既然话已至此,在下有一劝,探花姑且听之。”
李寻欢道:“愿闻其详。”
楚留香道:“感觉的出,李兄不喜欢宫廷,昨日李兄也说过向往江湖之自由,李兄少入江湖,故而不知自由的代价,江湖人如水中之浮萍,浪子无根,浪子无家,轰轰烈烈之后,任是再有名的英雄豪杰,也免不了黯然死亡的下场,或许死于某一道臭水沟,或许死于某一个不知名的小酒馆,无人知其来处,无人念其去处,事实上这已经是最好的死法……”
李寻欢怔怔然听着,神色黯然,缓缓垂下头去。
楚留香道:“李兄出身世家豪门,固然有官场牵绊,不得完全之自由,却是有根有家的人,李兄便如被人放入空中的风筝,固然不得自由,又有谁说,风筝不可以飞的足够高?李兄羡慕我之江湖潇洒来去,如何知道我也羡慕李兄有家有亲,有根有源?”
李寻欢沉默一会,转头看他,眼中的冷硬不知何时已经消融,“楚兄的劝告,我记下了,我心下甚为感激,只是……”
他深吸口气,微微一笑,“只是,楚兄说到的那所谓痛苦,所谓忧愁之事……”
楚留香打断他,“那是李兄的隐私,我想我并没有资格听闻。”
李寻欢眼中闪过诧异,微笑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是极有分寸的人,他从来不会把话说重、说尽,他对李寻欢所说的话确实是肺腑之言,交浅言深,他点到为止,话语转了轻松,“我还有一劝,李兄若想潇洒,需得学会一个本领,当放下时即放下,无论之前发生过多少不愉快的事,既然已经过去,此时此刻,我们便该放下,便该及时行乐,若实在放不下……”
李寻欢笑着接口,“实在放不下,我们还可以喝酒,俗话说,一醉解千愁。”
楚留香笑骂,“小小年纪,却是个大大的酒鬼。”
李寻欢大笑,“承蒙夸赞。”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二人转过身来,太医正垂首站着,眉头紧皱。
李寻欢早有心理准备,道:“张世伯,情形如何?”
张太医摇头道:“老夫惭愧,从医近三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毒,一般来说,毒的用处在于害人或者恐吓,人中毒的时间越久,于身体的损害越大,是以解毒最关键的在于时机,可这位夫人所中之毒附于经络之上,没有融入骨血也没有破坏身体机能,便如同一碗清水表面落了杂物一般,虽于身体无益倒也无害。”
李寻欢道:“便是无害,可三娘至今不醒终是不妥,能否拔毒?”
张太医道:“俗话说,药毒不分家,但凡制毒原料都可入药,是以老夫虽专攻毒药,于药材辨别也颇有心得,可这种毒的原料,老夫一时竟无法辨别……”
李寻欢脸色一变,看一眼楚留香,却听张太医道:“老夫有一个想法。”
李寻欢立即道:“世伯请讲。”
张太医道:“老夫欲取这夫人些许血液,拿回去提炼研究一番,再与其他几位同僚集思广益,或许会有些想法也未可知。”
李寻欢看向楚留香,楚留香点头,张太医取出一只两寸余的药葫芦,李红袖机灵的接过。
也便取血,送别张太医,回转时候,李寻欢向暗处扫去一眼,微微皱眉。
楚留香会意,解释道:“三娘昏迷不醒,这恒通店本是该关张的,昨晚便已遣散了大部分住客,后来褚大侠与其他几位故人来此,有意愿将此地作为落脚点,从昨晚到今晨,随着巡城司的消息不胫而走,暗处蹲着的人便越来越多。”
李寻欢道:“只怕身份也越来越贵重,三娘最讨厌的便是江湖人,谁知道……”
他摇了摇头,转了话题,“大堂里此时正热闹,香帅是回房还是愿意在大堂里坐一会?”
楚留香摇头,“探花相邀,本不该拒绝,但三娘因我而伤,我还是回房里陪一陪她吧。”
李寻欢点头,“是该如此,此时大堂里的气氛,莫说阁下不喜,我也是讨厌的很,可惜却不能如阁下一般逃开。”
他走出一步,却发觉楚留香并未跟上,他不由转身去看。
楚留香眼神晃了晃,伸手握了握他肩膀,道:“你小小年纪,便让自己背上这么重的责任,是以早早便被压的挺不起肩膀,你……又是何苦?”
李寻欢视线从楚留香的手移到他眼睛,缓缓道:“我并非不能挺直肩膀,也并非不能放下责任,可是,人活着并非完全为自己而活,我放下了担子便会有他人来替我担,我得了轻松,便会由他人来替我承担痛苦。”
他转过身去,视线放在远处,“便如楚兄所说,阁下是天上翱翔的苍鹰,可以自由自在,说放下便放下,可我是旁人握在手里的风筝,我飞的高是因为放线之人的辛勤培养与殷殷期望,是以,我可以随时放下责任,又不可以真的放下责任,我固然有许多不乐意去做的事,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做。”
楚留香暗叹一声,“我明白了,是我唐……”
李寻欢转头来看他,打断他的话,“楚兄与我推心置腹,我所说的话也是句句出自肺腑,楚兄好意我明白,可我……我与阁下不同,阁下是纯粹的江湖人,我却……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看入楚留香视线片刻,又立即撤回视线,楚留香眼中的心疼几乎将他灼伤,他心里想,楚留香当真是个多情的人,无怪乎楚留香盛名传于天下。
当然,后来他便会知道,楚留香的盛名一半来自生性风流,一半来自有情有义,他固然对朋友很仗义,却从来没有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多情过。
楚留香叹道:“宫廷与江湖,确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李寻欢浅浅一笑,“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交集,便如此时,楚兄到了京城,我一脚踏入江湖,能遇上楚兄,我是打心里高兴的。”
他的神色本来是沉郁黯淡的,浅浅一笑,忽然之间便有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明媚惊艳,楚留香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心也瞬间被温暖,“我又何尝不是?这趟京城,来的当真值得。”
两人相视而笑,一同回转大堂。
大堂中人确实比昨日少了很多,大眼一扫,几乎全是江湖人,一人束了长衫充作跑堂的似乎是昨日坐在孙老头跟前的段生,柜台跟前的女子个子高挑,脸上蒙了遮面巾,恰好看来的一双眼睛温柔灵动,却似乎是那段生的妻子。
楚留香低声解释,“昨晚商议时候,这对伉俪本是要走的,段夫人却说三娘一向对他们颇有照顾,主动请缨愿无偿做几日老板娘,段公子便立即说了可帮一帮忙,若非如此,今日只怕喝不上一口热水。”
李寻欢含笑朝段夫人点头,转头朝楚留香作别,楚留香离开后,他才看向大堂中的其他人。
孙老头在角落里随手咿咿呀呀的拉着二胡,眼睛都没睁,孙太母、李无双及伊哭坐了一张桌子,吕凤先靠着大门独独占了张桌子,戒嗔和尚又独独占了张桌子,只是他比起吕凤先来,多了些礼貌,看到李寻欢,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褚无量一桌坐的人数最多,竟有六人,除去褚无量、付云霄、任慈以及与任慈面对面坐着的吴定一,另有两人,一人鹤发童颜,长髯飘飘,道袍加身,端的是仙风道骨,一人四十有余,形色干练,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李寻欢只瞧了一眼便知此剑绝非凡品。
褚无量立即为诸人介绍,李寻欢方知那着道袍者乃是武当掌门明虚道长,携短剑者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藏剑山庄主人游行方,腰间短剑乃是天下名剑,鱼肠。
李寻欢视线瞬间定在鱼肠剑上,但凡江湖之人,没有不好名剑的,尤其是用剑的人,李寻欢也不能免俗。
游行方笑呵呵取了鱼肠递过,“听褚兄台讲,李探花也是剑道中人,劳驾品一品,此剑何如?”
李寻欢恋恋不舍的摇头,“多谢游先生好意,只是在下于剑道是个半吊子,又不曾习得相剑之术,不敢冒昧。”
游行方也便收了剑,一拱手,“在下本领低微,却对名动天下的兵器谱颇为好奇,便与明虚道长携手一同来到京城,不期遇上褚兄,更是有幸一睹小李探花之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游行方长得十分俊美,胡须修剪的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一方英豪,他对李寻欢的态度亲切的堪称谄媚,可偏偏他表现的那样得体,便是桀骜如李寻欢,也不得不端庄回礼,“游先生太谦了,在下江湖后进,区区薄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如何比得上阁下在江湖早有威名。”
褚无量笑道:“此话不错,游先生在江湖有两大威名,一是鱼肠宝剑,二是遍地知交,游先生与少林、武当、丐帮等大帮派交往颇密,偏偏下九流的好汉们对游先生也颇为赞赏,这方面,你是要多学一学才好。”
李寻欢笑道:“我倒也想学这种八面玲珑的能耐,奈何我除了喝酒,其他的本领都学得马马虎虎,恐怕要叫师叔失望了。”
游行方面上依稀一红,明虚道长笑呵呵道:“年轻人要的便是锋芒毕露,怎么可能如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般镇日里只想着打磨人际,虚度光阴?不过李探花倒也不必太谦,小李飞刀之名如雷贯耳在前,昨日与数为江湖高手交手之辉煌战绩在后,李探花的本领若叫马马虎虎,大半个江湖人可都别活了。”
江湖人也是人,以李寻欢的本领及此时炙手可热的名声,再加上巡城司副统领的身份,无论是谁见了他都要捧一捧的,这本是常理,可李寻欢最不喜欢应付的就是这些毫无意义的虚话,褚无量是足够了解他的,代他应付一番,才说到正题,“今日一早便有差人送来官服及印信,且传陛下口谕,后续诸事与京兆尹一体协办,我远离京城已久,吴老板又非官场中人,与京兆府接洽之事,非你莫属。”
李寻欢眼睛睁大了些,“京兆府?”
褚无量道:“有何问题?”
李寻欢苦笑一声,“既是要接洽,师叔见了那京兆尹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