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客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步闲庭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也是他本能地抗拒去探究这后面的因果,害怕其中纠缠的丝线再度缠绕在自己脖子上。
他许久没有做过梦,而这一晚却梦到了许多东西。
他梦到步允坐在凉亭中读书,步婉站在一侧逗弄鸟雀,而步小少爷这个混世魔王胡闹了一身泥污回来,笑着去往他三哥身上犯浑。
他大抵是又太长时间没见过步允了,梦境中三哥的脸都有些模糊起来。
武安侯府中的日子总是过得清闲,一转眼间步小少爷就被扔在了潮湿泥泞的深坑中,周遭血色漫天,而自己手中的一把长刀正没入眼前少年人的胸腹之中。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但步唯没听清,他耳朵里全是呼啸的风声。
目之所及的景象森罗万变,太多人在他眼前匆匆打了个照面,然后化作一团血雾,轻飘飘地被风吹散了。
就像他们孱弱的命格,被这苍茫茫的世道一压,就碎了。
步闲庭喘不过气来,凉意抽筋拨髓,他听不见万鬼号哭,只有蚁噬般细密的麻木感从内里蔓延开来。
而下一刻,一柄沾血的长刀猛地向他砍来!
步闲庭骤然惊觉,千钧一发之际抬臂抵挡——那把刀从他小臂上毫不留情地劈砍下去,登时皮开肉绽血珠飞溅!
步闲庭猛地睁开眼,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
他正躺在床榻上,一侧手臂正弥漫着令人不适的刺痛感。
冷汗不知何时浸透了后背,步闲庭费了些力气才抓回神思,缓缓抬起那只手臂——上面狰狞的疤痕正静静盘踞着,分明已经生长好了皮肉,可不知名的疼痛依旧如附骨之疽不肯散去。
屋子里已经没人了,一支火烛静静地燃烧着,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庄客离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步闲庭睡得熟,没察觉到。那块被砍了一半的玉佩正放在枕边,他慢腾腾地爬起来,面无表情地收拢好衣襟后将玉佩抓在手里,心想下回绝不能再任由这小子胡来了。
庄客离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本事,明明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样,可总是能精准拿捏了步闲庭。昨日明明什么都还没问出来,这小子就腻歪着把人推到床上去了。
他哄人的本事好似专门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管步闲庭话里带刺,一会儿亲他的眼睛一会儿叼他的耳垂,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叫步闲庭抱怨不出来了。
可怜闲庭刀疏于锻炼,在年轻锋利的枭翎面前压根没有还手之力。
他还记得庄客离在月光下的眼睛,一如七年前那般炽热通透,简直要剖开他的血肉看到内里去。
步闲庭按着太阳穴长叹一声,目光落在手腕处一个不轻不重的咬痕上,又“啧”了一声。
这小子咬人的臭毛病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改?
他按压着太阳穴起身,半是抱怨自己这身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半是倦怠着眼睛倒了杯茶水——好在枭翎大人还有点良心,走之前专门留了壶热茶在桌上。
步闲庭品着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推算着他离开的时辰,目光就注意到桌案上摆放着的一封书信。
他顿了一下,利落地拆开来看了。
——罗氏与云山十二寨间有所勾连,切莫冲动行事。
短短一句话看得步闲庭云里雾里,被折腾了一晚上的脑袋第一时间没能转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一派?云山十二寨?
武安侯都入土多少年了,这两支势力怎么又勾搭上的?
他抓着书信顿了良久,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名。
仇桑。
除了他,步闲庭再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他当即去信给泠江畔的越十二,抓了件外衣便匆匆赶往四方集楼下——赌场昼夜不息,总有人和鸡比起早来找乐子,步闲庭足下生风,在所有人注意到之前便身形一闪走进了后边的厢房里。
厢房外的管事正打着哈欠拨算盘,一抬眼就看见一个神色不善的步闲庭,登时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步闲庭就直接扔了个令牌过去。
“我要找一个人。”他毫不客气,语气简直都带了刺。
“云山十二寨,仇桑。”
管事奇怪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云山十二寨?”
步闲庭道:“武安侯步平康麾下的那一派人马,许多年前销声匿迹了,四方集内有关云山十二寨的消息都寻来给我。”
管事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令牌,道:“云山十二寨多年不现江湖,公子想问什么?”
步闲庭道:“武安侯死后,是谁在统筹云山十二寨?”
管事垂下眼睛想了想,再抬眼,道:“就是你要找的那位,仇桑。”
步闲庭道:“他与步平康什么关系?”
管事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步闲庭也识趣地不去打扰他——四方集中网罗各方能人异士,如管事这般记忆力惊人的也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怀着一个两个常人没有的本事,才能入了苏老板的法眼,在这情报集散之地定居下来。
比起那些容易损坏偷盗的文书记录,记在脑子里的东西还是更值钱一些。
片刻后,那管事的睁开眼,道:“我记得……他与步平康关系不好,甚至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在武安侯死后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坐上了寨主之位。”
“当然,只是江湖中的一些小道消息——有人传言,他与当今太后有所勾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