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
某处研究室。
明亮刺目的白灯照亮大片白板上密密麻麻的设计草图与计算公式。
这里没有多余的家具或装饰,甚至没有窗,仿佛密封的容器,被装进来的每一样物品……包括年仅十七的发明家本人,都是为了发明而存在。
工作台上各种零件和工具被有条不紊地排列,除了机械运转的杂音,工作室内仅剩齐木空助平缓的呼吸声。
他慢条斯理地切断电源、脱下白大褂,白袍袖口还因不明原因泼溅着大量令人联想到血迹的红褐色液体——当然,这只是因为一点小意外而沾染到的机油。
瞥见手机萤幕逐字跳出的文字,少年收拾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
「森川三郎……?算了,没必要让猴子的姓名占据脑容量。」
他掏出笔电,快速敲打键盘,目标的资料立刻出现在萤幕上。只一眼,齐木空助便能从资料上判断出此人的背景和性格。
仗着家里有钱有权的暴发户?
空助沉默半晌,嘴唇勾起一抹轻微的弧度,甚至小小嗤笑出声,暗黄无光的眼瞳却透不出丝毫暖意。
「嘛,不论是官职还是金钱……既然来得快,也有去得快的心理准备吧。」
没办法。谁让他挑衅的,是齐木家的长姐呢?
齐木空助将森川三郎的档案关闭,系统自动分类收藏的画面在萤幕转黑前一闪而过。与之并成一列的……
是过去曾与莉绪交谈过的、每一个人的人名。
*
日本。
凌晨时分,警视厅警察学校宿舍某处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关上。
齐木莉绪一如既往将玫红色的发丝束成高马尾,背起后背包往夜色走去。
避开巡逻,小同学步伐轻盈,一路往教学楼高处移动。她确信自己的目标就在附近,但不清楚具体的位置,直到巡警的脚步声消失,靠在四楼女厕边的小同学才站直身体。
深吸一口冷空气,冰凉感窜入五脏六腑,让莉绪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在四楼搜索一圈确定无果后,齐木莉绪没有犹豫便推开了天台的门。
教学楼天台上空荡一片,惟有凉风不时掠过,发出呼啸声……但莉绪知道目标就在此处。
她清晰感受到异于常人的气息。
缓缓浮现的薄雾凝聚成模糊的人影面对着她,静静站在天台边缘。一头长度惊人的顺滑长发垂落身后,如丝线向下蔓延,看上去比莉绪上午见到的还要更长了。
女鬼的睫毛半遮着眼眸,丝毫没有往莉绪的方向瞥,仿佛从未见到她的存在。
紧接着,她往后仰——
——砰。
撞击地面的那一刻,女鬼的身体碎裂开来,就像是一个破碎的娃娃,漫天长发在地上勾勒出诡异的线条。
沉闷而可怖的破裂声尚且萦绕耳畔,就见薄雾又缓慢聚拢,再次凝聚出少女的人形。
然后又一次坠落。
等到女鬼迎来第五次坠落,齐木莉绪深吸一口气,将双肩背放在脚边,又观察片刻,终于在人影重新凝聚时,莉绪猛地抬腿奔出,看准时机伸手拉住了她。
「唔……!」
饶是莉绪做足了心理准备,依然没能在抓住鬼魂时,忍住那声唇齿间泄出的痛呼。
掌心赫然染上毒素般的深紫色污秽,如一条条以惊人速度向外钻动的小蛇,无情地在她身上爬出血管般密密麻麻的痕迹,眨眼便指甲发黑,啃咬灵魂的痛楚令莉绪冷汗直流,难以出力。
是鬼气入侵。
自杀的鬼魂会长期经历自杀的场景,这背后有一种不可抗力,让本应不受到物理攻击的女鬼重复着死亡的痛苦。
莉绪能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在把女鬼往外扯去,她不得不用双手拉人。
鬼气侵蚀完手指末端,才不过接触的第三秒,她的手腕已然攀上吓人的纹路,甚至有继续向着手臂扩散的倾向。
此时刻不容缓。莉绪咬牙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喊道:
「停下吧!快清醒过来,北岛文世!」
嗓音冲破某条无形的界线,霎那间,强风乍停,女鬼的形体如失了动力的人偶般诡异地半悬后仰。
拉扯的不可抗力戛然而止,停得突然,莉绪来不及收敛力道,登时重心不稳地连连退后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轻飘飘的灵体也被她一起拉离了危险的天台边缘。
莉绪喘了一声,抬头望向垂着脑袋的女鬼。她的面容上终于能读出一丝波动,泛白而浑浊的眼珠被浓密细长的睫毛半掩,嘴唇开阖,声音幽幽地仿佛自黑暗角落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阴冷。
「……妳可以让我离开这个世界,对吗?」
女鬼——北岛文世的眼睛无法反映出任何事物,包括莉绪。
她的灵体脆弱、意识飘渺,俨然是快要维持不住理智的征兆,即便如此,北岛文世依然发自内心地、低声发出请求。
她想要消失。
莉绪警惕着北岛文世的行动,作为灵能力者,警惕鬼魂早已成为本能。
她能感觉到掌心湿润,但在空气中迅速被蒸发,一点儿也不留;感觉风回到夜晚,呼啸着吹乱了少女的发;感觉到北岛文世脱离麻木无感的状态,神智缓慢回笼……
过了数秒,确认北岛文世暂时没有敌意,莉绪将后背包捞回怀中,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平复紧张的情绪后,脑袋才有心思接收北岛文世带着渴望的询问。
「妳想要离开?」她问。
北岛文世垂眸,身周的黑色雾气渐渐减弱,无神地溢出破碎的呢喃:
「他们说『只是开玩笑』,所有人都只是在开玩笑。」
「泼在我身上的水、弄坏的课本和衣服、被剪掉的头发,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只是想平静度日,为什么不能如愿?我都跳下来了,为什么还得苏醒呢?」
北岛文世随着一声声低语,她的咬字逐渐清晰,声音近到仿佛正贴在耳畔。
「妳可以让我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对吗?」
阴气入侵的疼痛没有让莉绪改变脸色,可北岛文世的乞求与期盼,却让她不自觉抿唇。
鬼魂的容貌不会随着时间老去,北岛文世被永远定在死亡时的年纪……那个正好与齐木莉绪相仿的年龄。
在花样年华、最青春焕发的时刻,有人坚定地追逐着梦想,也有人渴望迎来平静的死亡。
莉绪凝视着北岛文世,轻声说道:「……放弃自己生命的灵魂,是不会有来世的。」
她对小山同学说谎了。
鬼气也好、灵力也好,都是从生命中诞生。
生命是一种流转不息的能量,不仅限于一世的□□,而是一个连续的周期。因此,放弃生命被视为对这无限循环的中断,能量一旦中断,对自我存在本质的否定会使生命失去进入下一循环的资格。
中断了,能量就散了。
生命就消失了。
齐木莉绪她接触过许多鬼魂,各有悲伤或者无辜之处,但她都能尽力抓取罪犯为鬼魂平冤……只有自杀死的鬼魂,齐木莉绪无能为力。
她不可能试图留下,北岛文世已经快变成恶鬼,变成恶鬼会很痛苦,也会失控地伤害他人。
莉绪没办法让她「离开」,只能让她消失。
北岛文世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回归平静,「这代表,我再也不可能经历相同的事。」她勾起唇角,「这样很好。」
回忆起过去,北岛文世其实想不起几件值得高兴的事。与父母不亲近、朋友不关心、同学看不起,支撑她走到高三的,是每天早上平等洒落的阳光,以及坐在窗边时不时抚过脸颊的风。
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北岛文世选了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投身于阳光与风的包围中,一跃而下。
「在被欺凌的过程中,我发现并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他们需要我。」北岛文世语气淡然,缺乏起伏,仿佛是在阐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却始终噙着一抹松快的笑意,「他们需要一个学习之余的谈资作为消遣,而我不幸被选中了……仅此而已。」
北岛文世抬起头来,发出感叹:「要说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都死了——死于非命,死于自作的孽……或许这就是报应吧。只是,他们死了,我心中的仇恨又该如何报?」
齐木莉绪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睛深邃而明亮,沉默地接收了她所有的自白,包括心路、包括茫然、包括忏悔。
「但是佳奈真的要死的时候,我后悔了。」
她本就不畏惧死亡,成为鬼魂的日子更淡化北岛对生死的感受,模糊了那条界线。直到昔日好友差点命丧于手,北岛文世这才猛地唤回生而为人的心。
她不想报仇了。
「我恨过、怨过,可是现在我只想放过我自己。」
于是话题又绕回那句话——
「帮帮我。」
北岛的每一个字都如远处飘来的微风,带着丝丝疲惫与无奈。
北岛心意已决,莉绪没有任何拒绝或阻拦的立场,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她打开一直抱在怀中的后背包,开口处冒出了一点金色不织布、再往下是一双暗黄的刺绣眼睛……如果有其他人在现场的话,或许能一眼认出这正是小同学平时放在床头的那只玩偶,以弟弟为形象,莉绪亲手缝制而成的空助娃娃。
她曾经和同期说过,这是她最喜爱的一只玩偶。
拿出空助娃娃后,空荡荡的后背包便没了用处,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莉绪手指轻抚过空助娃娃的脸,这得来不易的奇迹,是目前莉绪拥有的驱鬼能力最强的物品。
她轻轻贴近娃娃的额头落下一吻,深吸口气,当再次抬起头时,手却毫不犹豫地扯开娃娃身后的缝线。
撕裂声在这个夜晚被放得特别大声,随着背部被她的手指粗暴扯开,娃娃的四肢无力下垂,没有支撑力的脑袋也如断了脖子般,内部棉花随之露出。
莉绪面不改色地把手伸进去,指间夹着一张黄色符纸,它护了主人数次,仿佛浸透了岁月的痕迹,带有一种厚重感。
「如果还有什么想对生者说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北岛文世看着这位灵能力者松开手,珍视的玩偶便应声掉落,摔在地上时几缕棉花滚出,乖巧地贴在灵能力者的脚边。
灵能力者没有低头确认玩偶的状况,只将符纸摊平在手,任风如何吹拂,符纸都没有丝毫飘动的迹象。
她的表情无喜无悲,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圆圈,将她与世间尘嚣隔离开来。
宛若绿洲,宁静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