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斯的瞳孔缩小，整个人像具雕塑一样保持着之前的动作。

他沉默片刻，叹息般问道：“我不是鬼——以及，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什么吗？”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斯黛拉被这轻飘飘的问话给拽了出来，她猛地抬起头，额上的红发自然地垂下来，像滴落的血。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她仿佛抓住了水上浮木似的，一双剔透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嘴里不断重复道：“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安德烈斯淡然的神色间多了一丝复杂，脸部肌肉抽动着，不知道做出怎样的表情才合适。蓝色的眼球转动，审视面前的少女。这种蓝并不是平时见底的湖水，而是拥有棱角的宝石，稍稍换一个角度，光芒便会展现出微妙的变化，令人陌生。

安德烈斯不动，木板就不再发出刺耳的声音。四周无风，空气也肃然静立，斯黛拉急促的呼吸声像一簇雪，慢慢地落进床褥里，了无声息。

这场拉锯并没有持续太久。伴随着一声鸟啼响起，一抹浮夸的笑容在安德烈斯脸上荡漾开。他耸了下肩膀，长长的睫毛下垂，遮盖深邃的瞳孔。

“说来话长。你只用记得我们两个都成了通缉犯，要逃命，就行了。快些穿戴好，我带你去吃饭。”

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这里的阳光并不像帕洛斯镇的一样浓郁得要滴下来，而是浅浅的，浮着一层灰色，像是被海浪挑选剩下的沙粒。

地板上拖出一道灰色的影子，仿佛残留的水渍，不一会便蒸发了。

但斯黛拉被笼在这飘如云雾的影子里，却十分安心。

她换好衣服，把脚伸进红皮鞋里，踩着影子即将消失前闪动的阴翳，如一只点水的蝶，飞出了房间。

木台阶又是一阵乱响。

斯黛拉站在一楼，四处张望，没瞧见安德烈斯。前台似乎总也睡不醒的女人睁开半只眼，撇了一下她，指了一个方向。

她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一间杂货间，乱七八糟的货物堆满了半个房间，另外半个置着一张矮桌，安德烈斯坐在小得可怜的板凳上，显得十分滑稽。

斯黛拉走过去，坐在另一张板凳上，看向桌上两只碗。一只碗里盛着深色的米糊，还混杂着颗粒物以及小的固体，另一只碗空空荡荡，只余一点残渣在碗底。

她端起碗，喝了一小口。和无名镇不一样的口味，带着卡拉市的特色，令斯黛拉的小脸皱成一团，“好奇怪……”

安德烈斯挑了挑眉，看着斯黛拉一口一口咽下米糊，“你不喜欢酸菜？”

他一只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说：”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新奇的味道，因为你总是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充足的求知欲。”顿了一下，又道：“我给了几个便士，叫前台那女人多做些早饭。如果你不爱吃酸菜，我叫她再做一碗。”

“算不上喜欢。”斯黛拉接过安德烈斯递来的手帕，胡乱擦了擦嘴，“我们去哪里？”

两人神色平静，仿佛只是结伴外出游玩的旅人，而女孩正在向男伴确认今日的行程。

“我有认识的人在卡拉。”

“医神在上，你身边居然还有可以托付真心之人？我听闻你在逃亡路上害了不少性命。”斯黛拉好奇地问。她想既然安德烈斯是同盟，那也不需要再装模作样，可面具戴久了竟然取不下来，不加思索的话语也带着贵族的格式。

安德烈斯过滤掉后半句话，朝她微微一笑，“我还是侍卫长的时候，他是我的下属，为一个奴隶女孩与贵族争论，最终惹恼了我的雇主，被开除了。这样的人，即使不可依靠，也很容易知道他的想法。听闻他后来在这里当财经部的一个文员，也不知道过得如何，我们去探望一下。”

斯黛拉点点头，道：“那我们怎么找他呢？”

“你现在就可以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祷告了。”安德烈斯摊手，“他叫亨利，很普通的名字，一点也不好找。”

斯黛拉默然。

两人整理好衣装后，一同离开小店。路过前台时，安德烈斯用玩笑的语气问女人是否知道哪里有商人，女人半阖着眼，朝他摊手。

安德烈斯没想到真能得到回答，一边怀疑一边掏出几便士放在女人手心。

“去人鱼广场找琥珀，她是矮人，你一眼就认得出来。”

但任凭安德烈斯再怎么问，女人也不肯多透露半句，只说琥珀能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出了小店，斯黛拉抬起头，用那双清澈透底的眼睛盯着他，无声地询问。

安德烈斯摸了摸下巴，说：“暂时相信她吧。我们先去人鱼广场。”

人鱼广场在卡拉市的中央，因此越往前走，越显得繁荣。商铺林立，砖红的瓦片一直绵延向广场中心的圣卡特琳娜大教堂，宛如一片柔软的绸布。街上人来人往，魔术师的白鸽绕过钟楼，三三两两画家坐在画布前，取这绚丽的颜色涂进空白。

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科研所”、“训练场”……这些都是斯黛拉从没见过的新奇事物。

“科研所是学士们做实验的地方，那里保密等级很高，不能随意进出；圣卡特琳娜学院是教堂直接管理的学院，里面全是魔导士；训练场，分为普通训练场与魔力训练场，成绩优异的魔导士毕业后可以直接就职于教堂，所以他们十分努力；多伦加公立中学校，就读于此的学生一切费用由政府报销。但人们多以上私立学校为荣，所以只要有些底子的家庭都不会把小孩送来这儿……”

安德烈斯一边走一边向斯黛拉介绍，这都是他昨日一晚上打听来的消息。毕竟他最开始向斯黛拉做的自我介绍是“跟随四处游历的主人的侍卫长”，为了不引起怀疑，只好多做些功课。

少女吸收着这些闻所未闻的消息，只顾得上点头。突然，她指着一栋略矮一截的建筑，瞪大了眼睛 ，兴奋地感叹道：“埃格勒在上，这居然是孤儿院！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孤儿院——”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安德烈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漆黑的铁栅栏，孤儿院里女孩的脸被阳光照得如梦如幻，与昨天夜里苍白的脸，清晰地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