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初夏,屋外却又起了风,眼瞧着霜雪将至。
白夷雪身着战铠,又扯了件大氅披在身上,随后翻上马背,低头对自己的医官与侍女说:“我先回宫了,这几日我都会留在那儿守灵,她便托付给你们了。”他顿了顿,“若她问起我,便说我去和兄长议事了,她应不会再多问。”
“遵命。”
就着夜色与微雪,白夷雪一拉缰绳,策马往北堰王城的方向行去。
他走后没多久,众人便各自忙活,医官在厨屋里守着炉子煎药,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侍女刚扫完屋前的薄雪,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推门进屋,想往香炉中再添些药末。她忙完,走到雁灵榻边,刚想给她掖紧毯子,却倏地被抓住了手腕。
她低头,看见雁灵已经睁开眼,望着她所在的方向。雁灵的眼神仍然空洞,但她手上的力气却丝毫没有减弱。
“女……女君?”
“咳咳……”雁灵轻咳了两声,一手拽着她,一手支起身子,开口问她道,“他为谁守灵?”
侍女瞬间感觉自己浑身冒出了冷汗,原来先前屋外将军所说的话她都已经听到了,于是小侍女支支吾吾许久,不知道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雁灵又问道:“是凝和吗?”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不像是询问,更像是在自我确认。
小侍女想挣脱开,但雁灵的力气十分大,将她死死遏制在身侧。她们僵持了半晌,雁灵开口说到:“我要去北堰王宫,我知道你不能抗命,但我看不见,找不到路,所以你得短暂地当我的眼睛。”
“女君,不行……被白将军知道了,我一定会被他绑在马后拖死的。”小侍女恳求道。
这北堰还有谁不知道白夷雪的威名?自他回到北堰后,白家内部几乎都被清理了个干净,那些个世家贵族无一不被打得服服帖帖,几乎连气都不敢喘。昨夜植穆郡有中陵的人带队往前锋军营放了把火,他从丹门一路策马疾行,孤身杀入植穆郡,将那儿的驻扎军营屠得干干净净,屠完后他才回来让人带兵前去将所有的粮草辎重运回来,将那儿洗劫一空。
在这个北堰,白夷雪三个字得跟阎王爷平起平坐。
“他不会的。”雁灵笃定道,“我一会掐着你的脖子,你装出被我威胁的样子,带我去马棚。”
“女君……”小侍女抽抽搭搭起来。
眼前这个女子也不是什么善类,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香炉中成倍的香末,对她也开始不起作用,白将军固然可怕,但在她面前也同如同被驯化了的家犬,温顺的骇人。
见小侍女犹犹豫豫,左右为难,雁灵便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拜托你了,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我必须送她……最后一程……”
小侍女看着雁灵的模样,犹豫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她扶起雁灵,轻声细语道:“就按您说的吧,我带您去马棚。”
雁灵比小侍女高了很多,她起身,站在小侍女身后,伸手轻扼住她的脖子,随后在她耳边低声道:“多谢。”
她们推门而出。
此时已是深夜,屋外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巡逻的将士,他们看见雁灵挟持着小侍女出来,瞬间乱了起来。
“女君!”
“别动,我不想伤害任何人。”雁灵平静地说到,“给我一匹马,再给我一把刀,放我离开这儿。”
“女君,非我等故意为难,只是将军离去时下了军令。”其中一个将士单膝点地,对雁灵恳求道,“还请女君留下。”
“你叫什么名字?”雁灵忽地低头,问身前的小侍女道。
“回女君,我叫荐春。”小侍女回答道。
“好,荐春。”雁灵复述了一遍,抬头望向那将士,“你听着,是我挟持了荐春,并且威胁了你们,并非你们违抗军令,若你们的将军要因此降罪于你们,自有我同他论述。所以,现在给我刀与马。”
将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还是牵来了一匹较为温顺的军马,并为她递上了一把短刀以及一顶厚实的斗篷。
雁灵摸了摸马背,随后翻身上马,又拉着荐春爬了上来。她拽着缰绳,驾驭着马儿原地走了几步,随后对几个将士道:“是我执意要外出,此事与你们无关,我必不会让此事牵连于你们。”
说罢,在荐春的提醒下,雁灵一拉缰绳,驾驭着马儿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风愈来愈烈,雪也愈下愈大,雁灵一路顶着风雪策马疾行。她虽然看不见前方的路,但此时的冰冷,却让她想起那一日在雪晨山间,她沉默了许久,问身前的荐春道:“她……是如何去世的?”
荐春停顿片刻,才答道:“那日将军从雪晨山将二位带回来,公主被主公接回王宫,您则被将军带回丹门。我最初是在王宫中照看公主的,医官说公主身上的刀伤只是看起来骇人,真正致命的是毒,且毒已入骨,无力回天了。那之后公主又撑了十来日,期间断断续续清醒过几次,醒来后就一直喊着雁灵。直到三日前,公主薨逝,棺木在王宫的祭祀殿里停灵三日,而我则被将军带到丹门来照看您。”
雁灵听完后,未再说话。
这一路行去,入眼的除了黑暗,还有一阵冰雪带来的刺痛感。北堰境内大部分地方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偶尔需要穿过树林,在荐春的指引下,雁灵避开了难行的山林,在平原上策马疾行了近三个时辰,才到了北堰王宫。
因为公主的死,这座古老的宫殿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雁灵行至宫门,翻身下马。守卫隔着风雪,先是望见一片绯红,而后才看清来人,他们立刻拔刀围了过来,荐春见状,立刻掏出宫中的身份牌,喊到:“住手!住手!我是闻雪殿的宫人!”
其中一个守卫走近了些,认出她是凝和的侍女,便问道:“你怎么在这?”
“前几日我被白将军调度去了丹门……啊!这位是白将军的客人,还请诸位给予放行。”
守卫闻言,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随后,那名认出了荐春的守卫对她说到:“今日大丧,白王与主公下了命令,不允许外人进宫,还请莫要为难我们。”
“咳咳……”雁灵胸腹处的内伤还未愈,上马下马,又疾行了几个时辰,似乎牵扯到了伤处,她忍不住咳了几声,随后顺势用手掩住了口鼻,悄悄拭去鼻腔与唇角涌出的鲜血。
“啊……女君!”荐春立刻又回到了雁灵身边,看着她袖口上的殷红急得手足无措。
“没事。”雁灵深吸两口气,缓了缓气息,随后对守卫道,“你们派一个人去请你们的主公或将军,我就在门外等着。”
守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低声交流了几句,最后还是派了一个人进宫去请人。
“女君,要不到宫门下的避风处等?”荐春问道。
雁灵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后,她忽地问荐春道:“雪……下得很大吗?”
荐春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她想起雁灵此时看不见,便又回道:“回女君,雪下得很大。”
“是北风吗?”
“现在是东风。”荐春答道。
“咳咳……”雁灵又咳了几声,随后习惯性地再次擦去鼻腔中渗下的血流,轻声道,“那还来得及……”
守卫先是将雁灵的事报给了宫内的总管,总管匆匆忙忙穿过长廊,准备将此事报给白朔月的近卫时,恰好迎面碰上了白夷雪。白夷雪见他慌慌张张,便顺嘴问了句,在得知此事后,他立刻便奔向宫门。
远远地,他便看见了雁灵,此时她笔直地站在宫门前等着,仿佛一尊被拢在风雪之中的,寂静的雕塑。
“阿丽!”他三两步来到雁灵身前,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你怎么……”
雁灵抬眸,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他却能从那仿若深潭似的眸子里察觉出冷漠。雁灵咽下喉头的腥甜,缓了片刻后,才对他道:“你离开时,我听见你与他们的对话了。所以,我威胁了你手下的人,又让她带我前来。”
“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他们。”白夷雪当然听得懂雁灵话中之意,于是他轻叹了一口气,睨了荐春一眼,对雁灵道,“阿丽,我带你进去吧。”
说罢,白夷雪搀着雁灵走进宫门,荐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敢再出言打扰。
凝和的棺椁落在宫中的祭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