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做完,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云河,将他送到自己背上。
绛升杀完最后一个敌人后,呕出一口黑血,他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脑袋,丢下盾牌追了上来,见雁灵已经把云河背了起来,他便捡起云河的陌刀,跟在雁灵身边。
“雁灵……把我放下……你们……快走吧……”云河一开口,便又是一口血吐出,渗在雁灵的肩膀上,他几乎是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我……累了……就留在这里吧……”
云河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无法落在地上的一片枯叶,也像随风而往的浮尘。
雁灵闻言,只感觉自己的眼眶一阵刺痛与酸涩,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来。
一旁的绛升已经红了眼睛。
云河颤颤巍巍地伸手,抹去绛升脸上的血迹与眼泪,然后怀中掏出一只黄金镯子。那镯子刻着卷云纹,样式看起来有些老旧,因为被云河贴身戴着的缘故,所以上头沾满了血迹与刀痕。
“帮我把这个……给元旖……”云河将镯子递给绛升,“我想说的……都在这了……”
绛升刚想接过镯子,云河的手便垂下了,那镯子落在地上,躺在一片猩红与白雪间,美丽得有些刺眼。
雁灵维持着背着云河的姿势一动不动。
绛升先是一愣,随后痛苦地抱头痛哭起来,他的哭声像是野兽的哀嚎,回荡在飞溅的火星声响中。但逐渐地,这声音也小了下去,随着一声闷响,绛升倒在雪中,再也没有起来。
雪越下越大,顷刻之间便将这片血海逐渐遮盖,雁灵仰头望着天空,有片刻的失神。
洁白的雪落在她的脸上,落进她的眼中,化成了她流不出的泪水。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雁灵僵硬地侧过头,眼底晦暗不明。
她放下云河,半跪在他与绛升中间,伸手替他们擦去脸上污秽,扫去霜雪。
他们的眼中盛着一片死色,还未闭上,但雁灵知道那里将不再有光,她愣了半晌,然后轻轻阖上他们的眼睛。
接着,她拾起那只金镯子收入怀中,起身望向窸窣声传来的方向。
那一边,被雁灵一箭射了个对穿的少年还在挣扎,他拖着半死的身躯,沿着一路尸体往雪牧城另一边爬去。雁灵步履缓缓朝他走去,踏雪声沉闷有力,他却不敢回头,心中除了恐惧,还有对活下来的渴望。
雁灵看着前面如虫豸一般蠕行的少年,眼里浸染了一片混沌残忍之色,她抬脚,踏在少年的背上,生生将少年浑身骨头一寸寸踩碎。见那少年发出撕裂般的哀嚎,浑身瘫软得如同一件沾了泥水的破烂衣裳一般,她才笑了笑,眼中晦暗不减。
随后,她拽起他的衣领,迈过一地尸山,拖着他缓缓雪牧城外走去。
城外,两匹骏马载着两个男子,等候在这。
“阿月,既是要来把梁翊带回去的,为何到了这又不进去?”裹着青叶竹纹大氅的男子问身边的玄衣男子道。
那玄衣男子生着一双狭长的凤眸,抿着薄唇面色淡然,看其样貌,正是半年前在领月城拍卖场与雁灵交过手的“十一”。此刻他顶着风雪骑在马上,看起来像是在等着什么。
“再等等。”
渐渐地,风雪中显现出一个人影。
青衣男子立刻警惕起来,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待到他看清来人时,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起来。
那个缓缓于雪中走来的女子,披散着一头晚霞般的绯色长发,其容貌瑰异昳丽,宛如九天神明,然而她的神色十分冷漠,异色双眼封着一层冰霜,看起来横生妖冶,神性与邪性并存。
当时梁赢在西肃受了伤,伤口反反复复溃烂不治,梁朔月把正好在息甲国境内采药的他拎了过来。他看过那伤口,虽说是烛台所伤,但位置刁钻,加上梁赢并不适应西肃干燥炎热的气候,所以伤口才反复恶化。
那之后他听梁朔月说起过这个刺伤梁赢的人,彼时他那是一个震惊,他从没想过梁赢能差点折在一个女人手里,倒不是他看不起女性,而是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梁赢和梁朔月都是在无数个战场中滚过几滚的人,他们不仅在这女子手中吃了亏,还被抢了拍来的物品,他听到这时已经难以置信,此时亲眼见着眼前的女子,更是觉得恍神。
雁灵一见到梁朔月,便驻在原地不动,她凝视着梁朔月许久,然后一挥手,将梁翊丢到他的跟前。
见着如一摊烂泥似的梁翊,叶行书立刻翻身下马,单膝点地后伸手去探,却发现梁翊浑身骨头尽碎,胸口对穿,脸还被削掉半边,死得极其凄惨。
“太残忍了。”叶行书叹了口气,虽说因梁朔月的缘故,他不喜这纨绔又疯癫的小皇子,但这般被虐杀总归是太残忍了些。
“残忍?”雁灵居高临下地看着叶行书,冷笑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若他日教我踏足中陵,我必血洗城池,以慰亡魂。”
她是不是虚张声势,梁朔月心里清楚,半年前她在领月城刺杀梁赢,若不是自己察觉不对及时阻止,梁赢如今坟头草怕是都三丈高了。梁赢暂时还不能死,他是魏皇后与中陵帝之间博弈的一枚棋子,现在,暂时还轮不到他死。
叶行书无言以对,心中并不能理解为何雁灵会如此暴虐,而雁灵似乎也已经厌倦了与他们的对话,她反手拔刀,朝着叶行书便砍了过去。
叶行书下意识伸手想挡,梁朔月却立刻抽剑而出,跃下马背弹开雁灵的刀刃,叶行书从惊吓中回过神时,雁灵和梁朔月已经打在一块了。
雁灵步步紧逼要害,满是杀气,梁朔月却只是抵挡,并不想伤到她,这反而使得雁灵更恼怒。她在前一次交手中便知道梁朔月的难缠,此时,她便依靠不间断地攻击,来强行使梁朔月露出破绽。
刀剑碰撞迸射出零星火花,看得叶行书是眼花缭乱,他一边替梁朔月紧张,一边估摸着时间。
渐渐地,雁灵也察觉出哪里有些不对。
她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行动越来越迟缓,眼前一片青白交织,隐隐有种中毒的征兆,但她心里清楚,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中毒的。
一个踉跄,雁灵差些摔在雪地上.
快要倒下的那刻,她紧咬牙关,将无间插入地里,勉强地支撑起自己有些麻木了的身体。梁朔月见雁灵的模样,知道是叶行书的药起作用了,于是他将长剑反手一甩,雕花剑柄敲在了雁灵的脖颈后方,雁灵闷哼一声,随后倒在一地白雪中。
“这女子太邪了。”叶行书松了一口气,捏着袖口掖去额角的冷汗,“常人若是中了这药,不出三步必倒,她居然能撑这么久。”
梁朔月抿着嘴收起剑,随后又拔出无间,将其收入刀鞘,丢给了叶行书,道:“保管好这把刀,别被他人发现了。”
叶行书抱着无间,他发现这把刀哪怕收进刀鞘里也仍然煞气冲天,仿佛随时会冲出来一般,说是它是把鬼刀也毫不为过。梁朔月让他藏好这刀,自然也有他的目的,这刀让他人看见或许也无所谓,但是让梁赢看见,这一切就都完了。
见梁朔月拦腰抱起雁灵,翻身上马,叶行书便也将这刀背到了背上,重新回到马背上。他低头看见一旁死状凄惨的梁翊,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他该如何?”
梁朔月一瞥梁翊,冷笑道:“他自有梁赢替他收尸。”说罢,他顿了顿,又道,“死了也好,这天下又少了个祸害。”
说完,他便不再看梁翊,双脚一夹马肚,一手扶着雁灵,一手拉着缰绳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飞奔而去。
那时昏过去的雁灵并不知道,她从此再也不能回到原有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
被梁朔月带走的这一年,她十六岁。
梁朔月将她藏在密不可见的暗室,用玄铁打造的囚镣锁住她的脖颈与四肢,画地为牢,却又对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
长期黑暗的环境使得她心中的暴虐与憎恨之意疯狂滋生,那一日云河与绛升无法安息的眼眸,亦成了她日复一日的困顿与梦魇。中陵的冬天冰冷刺骨,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故乡茫茫的黄沙,以及等待她归家的故人。
风啊,与漠里的生灵。
她记得黄沙从指尖缓缓流过的感觉,更想念那交替着、永不坠落的日月,哪怕拥抱着死亡,就此长眠,她也想沉睡在那片温柔的金色土地上,作为“雁灵”死去。
“我会让你离开的,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那一日,梁朔月在她耳畔如此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