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寝宫
自夫差负伤回国,西施时而照顾左右,现在夫差转好开始处理事务,西施开始像以前一样,时常一人在房内绣些东西。
这时,只听门轻轻的“吱悠”一声,一个身影小心谨慎地闪了进来。西施警觉地将手中的绣帕放下,当看清来人是谁时,她激动地站了起来,飞奔而去。
“范郎,你怎么会来这?”
西施一下子扑进范蠡的怀中,范蠡惊措之下将她抱了个满怀,示意她小声些。
西施的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范蠡,她日夜思念着范蠡,希望能亲眼见见他。今日得见,在昏黄的烛光里,范蠡的消瘦,让她心疼。
“我有要事找你,”范蠡安抚了一下西施,轻声道,可耳朵却警觉着外面的动静,“听说你和吴国太子的关系不错?”
“此话怎讲?”
“我们想把太子送到越国当监国。”
西施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想了想道,“太子禀性仁厚,如果做越国监国的话,越国百姓就有福了。”
范蠡道,“他不但柔弱,而且容易受到唆使,如果他当监国的话,文种大夫可以左右他。”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忙了?”西施困惑道,“可夫差是不会让我插手国事的。”
“你不需要向夫差进言,你只需要找机会离间他们父子的感情,让夫差遣走太子,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西施听罢,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问道,“夫差对太子虽然苛刻,但都是出于关爱,我要怎么离间他们呢?”
范蠡又何尝不知?
他先是低头沉默了一刻,才沉声道,“所以你要善加利用一下,你和太子友之间的关系。”
西施马上明白了范蠡的意思,却更加为难了,“可太子本性不坏,也很重视他的父王,”西施顿了顿,又问道,“我真的要从中挑拨么?”
范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西施,西施的犹豫与不忍,他完全看在眼中。而西施的话不仅是在问他,也是这几天来他不断在问自己的。
但,他们别无选择。
他对西施道,“你知道么?就在今天,大王被夫差关起来了。”
“什么!?”西施今天没有出寝宫,对刚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道。
范蠡道,“因为夫差要增建姑苏台,让大王献出越国宗庙的神木,大王不肯屈从。而伍子胥也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希望借刮取越国良木之机,让王孙骆复出。”
“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拉下王孙骆,怎么可以让他就这样出来?”西施道。
“所以,拜托了,”范蠡忽略着心中的不安,“想想办法。”
范蠡的坚定,像是给了西施再次坚定的理由,“好吧,”西施答应道,“但,这恐怕没有那么快,大王那边……”
范蠡点了点头,“我明白,其他的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好。”
西施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范蠡又侧耳倾听了下外面的动静,每次一潜进宫中于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冒险,他不敢久留,于是,当判断外面情况安全后,他转身就要离开,却被西施一手抓住。
“范郎。”
自平安囊惹出的是非过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她还记得,她刚来吴国时,生了一场大病,范蠡不顾安危扮作侍卫到她的宫中看她,虽然她很担心他,叮嘱他不要再做傻事,可心中毕竟是欢喜的。谁不欢喜一个男子为了自己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呢?
可那日从战场回来,她可能因惊吓过度,又病了一场,伺候她饮食的夫人合仪是最清楚不过的,范蠡自然也该知道,但范蠡却没有只言片语。
她知道范蠡在避嫌,但她心中却十分失落。
范蠡扭头,看向西施,看着西施动情的双眸中掩饰不住的失落,目光竟一时有些躲闪,可定了定心神,他重又专注地注视着这个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的美丽女子。
他们,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亲近了。
“听说你前段时间受了伤,昏迷不醒,”西施道,“你还好么?”
“放心,我很好,”范蠡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感谢道,“听夫人说,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西施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的谢谢,只要你平安活着。知道你被抓进牢中,我好担心,我怕伍子胥会对付你,便日夜陪在夫差身边,照顾他,等待他醒来,我知道只有他能救你。”
“所幸,夫差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在哪,说完放了你,就又昏迷了过去,”西施很庆幸,她抓到了这个时机,“范郎,看样子,这次你的冒险付出没有白费,我能看得出来,夫差已经对你相当重视和信任了。”
夫差在极度虚弱之时醒来,却只询问他的安危,那样子像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一样,范蠡心中滋味复杂。
范蠡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心绪,握了握西施的手道,“你最近,还好么?”
西施点了点头,两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范郎,你会嫌弃我么?”
终于,他们两人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个问题。
范蠡知道她的意思,他又想到了那夜,他站在夫差中帐外内心的痛苦,想到他为了逃避而夜奔蔡营,想到了他的一夜大醉,想到了在那顶营帐里,被他亲手焚掉的平安囊。
他伸手轻轻将西施脸上的泪痕抹去,多日来苦苦压抑在心底的情感一时无法自抑,他将西施一把抱在怀中道,“你永远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勇敢最纯洁的女孩,是我的妻,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真的么?”西施依然忍不住泣道。
“当然,”范蠡许诺道,“等这里一切结束后,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忘记这里的一切。”
然后范蠡缓了缓声音,进而坚定道,“西施,不要自责,更不要看轻自己,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范蠡的声音转低道,“如果一定说有错,那错的是我,是我不该让你卷入这场斗争中,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平安地活着,平平安安地。”
西施大哭道,“我们都要平平安安地。”
这是他心底的话。
也是她的。
西施凝望着他,再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她擦干眼泪,只深深道了声,“保重啊。”
范蠡感动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西施的手,才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下抽回,抽身而去。
范蠡离开后,这诺大的富丽堂皇的寝宫又变得冷清而寂寞,西施坐回榻上,再没有心思继续绣下去,让她离间太子与夫差,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夫差误会太子对她有非分之想,可这又谈何容易,她带着愧疚的心情,开始在心中仔细考量与谋划起来。
离开西施的寝宫,范蠡并没有返回住处,而是去到后山寻找勾践。
伯嚭说的一点也不夸张,勾践,被关在牢笼里,扔在后山荒地,没有人守卫。这里通常没人会来,到了夜晚,兽类的声音时不时传来。说喂狼,并不是开玩笑。
听着林中野兽的声音,勾践心中害怕,却又不那么害怕。怕死,是人的本能。而死,却是他现在的解脱。
想死却不能死,便是他现在最大的痛苦。
林中草间,沙沙的踩踏草丛的声音,兽的喘息声,勾践仔细听着,不觉毛骨悚然,他在越国的时候,也跟其他贵族一样,酷爱狩猎。这声音,大概是什么兽,他心中大概有个数。
随着声音的逼近,他本能地在笼中找可以抵抗的东西,但笼中除了晒馊了的半碗饭,什么都没有。就在他拿起饭碗,准备敲碎了,用碎片抵抗时,突然传来几声“嗖嗖”的声音,那兽“嗷嗷”地叫了几声,便跑开了。
他定睛一看,从林中昏暗的月光中,一下便认出不远处那个模糊却熟悉的身影。
“范蠡,”他双唇颤抖着,低声吟道。
范蠡一步步走近勾践,看着勾践手中的饭——那连乞丐都会嫌弃的烂饭,不忍道,“大王,你怎么不吃东西啊,这样会熬不住的。”
勾践依然声音颤抖道,“熬下去干什么?我身为一国之君,战败之后本应在宗庙前自杀谢罪,现在苟存性命,已经丢尽列祖列宗的脸面,如今竟要拆宗庙取神木,如何面对越国先祖和百姓?”
宗庙是一国的象征,是越国百姓心灵最后的归宿,宗庙不毁,百姓心中关于越国的那颗种子才能不断生长。古往今来,多少国家,随着宗庙最后的崩塌,而彻底地消失在这历史长河之中。
范蠡又怎会不知自毁宗庙于勾践而言,意味着什么。
范蠡走到牢笼跟前,蹲下身子,看着蹲缩在笼中的勾践——过于矮小的笼子,人根本不可能在其中站立,这可以有效限制囚犯的反抗,也是对囚犯的侮辱,更是一种折磨,范蠡尝过其中的滋味,自然也知道此时勾践的滋味。
他就这么蹲着,平视着勾践,诚恳劝慰道,“大王,送出神木是很痛苦。但是如果有朝一日,能亲手把它送回去,并以敌人的血,一雪耻辱,这才是真正能对得起越国的先祖与百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