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像是十分明了他的答案般笑道,“你教寡人读书,讲了那么多道理,原来也有糊涂的地方。”
范蠡不解的瞧他一眼,他道:
“如今周王室衰微,礼崩乐坏,天下从分裂到重定为一,不可能没有流血。商汤灭夏,周武灭殷,妨不妨碍商汤王和周武王成为后世膜拜的圣人呢?他们的手上没有鲜血么?还不是现在被你们这些读书人所推崇为古代先贤?没有流血牺牲后的天下大定,周氏先祖拿什么去以仁治国?仁能让万民归心,但仁能让敌国的君主放弃自己的封地心甘情愿地投降臣服么?终归是要打上一仗才能解决问题。”
说罢,夫差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微微怜惜而感慨道,“还有你,也不必活的那么纠结。这世上,怎么可能求仁得仁?越是活在风口浪尖上的人,越不可能活得心安理得……”
范蠡心间一震,看向了夫差,他很意外夫差会跟他说出这样细腻的话,而夫差这句话,也正正地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当年负气离开勾践,导致夫椒之战最后不可挽回的局面而深深的自责。但是,他又不明白,难道自己当年真的错了么?他已经尽到身为臣子屡次劝谏勾践的责任,他甚至不顾前程即使与勾践决裂也不同意那场战争。他明知道那是一场不会取胜的不义之战,他明知道战争一起就是无意义的杀戮,就是生灵涂炭,难道,他不应该离开,还要帮助勾践去想方设法地赢得那场战争么?
可是,他离开了之后,一切有变好么?不,没有。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王在吴国受尽屈辱,越国无辜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越国的男丁,更是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死伤殆尽,整个国家变得奄奄一息,如果他没有离开,如果有他在,一切是不是至少会变得好一些?
因为这深深的自责,他立下诺言,要帮勾践返越,帮越国复国,让越国人重新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但当年那个关于忠、关于仁、关于为臣之道的困惑,他依然没有解决,没有看破,没有通透,直到今天,夫差的这句话。
“这世上,怎么可能求仁得仁?越是活在风口浪尖上的人,越不可能活得心安理得……”
范蠡似乎一下子体悟到师傅不入世的缘由,明白了当年师傅说的话,原来一入这人世间,置身于乱世中,便不可能破了这局,许多问题便不会有答案。
既然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便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在书中,简单地获得忠、获得仁、获得内心的平静。不可能求仁得仁,更不可能心安理得。
原来道理,竟这么简单。
见范蠡久久不说话,夫差回头看了一下范蠡,却发现范蠡正看着他,而且,他不知道范蠡这么看了他多久了,“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夫差瞬间有点手忙脚乱,一时竟忘记自称寡人了。
就像两个朋友一般。
范蠡道,“没什么。”
范蠡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光从什么时候开始追随着夫差了。或许……或许是从陪夫差读书开始的吧,因为读书,他才发现夫差这个人不是空有武力的莽夫,他骄傲,但并不目中无人,他时常直来直去,但并不缺乏思想。
有时,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夫差是一个天生的王者。即便在会盟上,面对那些老牌的贵族国家,他的出身处于劣势,许多时候言谈捉襟见肘,但却仍然无法遮挡他的气势与锋芒,不能让人忽视他的存在——这才是那些诸侯屡次刻意打压他的原因。
中原文化是诸侯们引以为傲的根本,所有周边的国家、族群,都仰慕且崇拜他们,他们开了恩,才会让这四方蛮夷加入中原文化的圈子,由“猴子”变成“人”。但直到遇到吴国的夫差,他们才发现,夫差根本不屑于他们造就的那个“知书达礼”的“高贵”世界,夫差不按他们的套路来,他们就压制不住夫差这个“蛮夷”。
夫差,用自己的强悍,打破了中原贵族们的洋洋得意与高人一等。
如果历史是属于夫差的,那么,或许这个世界都会变个样。
因为从未被周天子册封的吴国夫差,根本也不屑于被册封。吴国,不会是下一个楚国。不会是那个不惜奔途万里也要求周天子册封的楚国。
但,历史会属于夫差么?
范蠡的内心竟第一次有了一丝挣扎,哪怕只是一闪而过。
他一直忍辱负重地陪勾践苟活在吴国,不就是为了打破夫差塑造的崛起的神话么?
因为夫差不倒,吴国不倒,越国便没有复国的机会。
但这样一个在旧的时代瓦解之际,破荒式出现的英雄人物,如果再有人助他一臂之力……范蠡突然甩了下头,想把这念头甩掉。不,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夫差有伍子胥,吴国还有许多人才,相助夫差的人,绝不会是他。
夫差并不知道范蠡此时心中的一番想法,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话,范蠡听没听进去,又有什么想法。
他只是瞧着迎风而立的范蠡,发丝飞扬,他如此贪恋这难得的静夜。
可此时范蠡却突然说,“凉了,大王,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回去吧。”
说罢,范蠡转身,向林中营区的方向走去。这夜,月色如水,挥洒在林间,林中静谧,偶有虫鸣,一切笼罩在梦幻中一般。
夫差扬了扬手,令侍卫离他们远点,这才跟上范蠡。
范蠡身着那身夫差赏赐的青色文袍,腰间配着那枚青色的玉佩,在如练的月华下,映得整个人如出水芙蕖般清冷细腻。
夫差眼中荡着满满的喜欢,范蠡却只是沉默,迎着夫差的目光,静静地陪着他,只希望这条路,快些走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