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夫差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抬眼望了望屋外的艳阳,煞有介事地对一旁的沮鞑道,“倒是一个好天气,走,出去逛逛。”
夫差的步子有些急。
虽然听沮鞑的报告,知道范蠡并无大碍,但,人,总是关心则乱,不亲眼瞧一下,总是很难放下心来。
侍从们陪着这个年轻的君王,一路逶迤,却没有去那鸟语花香的王宫花园,反而来到了马厩近旁的一座茅草屋。
不远处忙着饮马的主仆二人,因为过于专注,并没有注意到夫差的到来。
勾践一向养尊处优的身体,显然还无法适应这肮脏繁重的劳动——即便他此时早已衣衫破烂,没有一点往昔的王者尊荣。
他脚步有点虚浮,到井边提起一个刚打满水的木桶。可踉踉跄跄地没走几步,就险些摔倒。一旁拎来洗马工具的范蠡见到,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跑来搀起勾践。
“大王,大王,还是我来吧,你休息一下。”
“不行,范蠡,你胳膊上还有伤!”
夫差这才发现,范蠡一直用左手在工作,而他的右臂,一直垂在身侧,想是在刻意避免牵动。
可范蠡不顾勾践的阻拦,还是从他手中夺下了那桶水,用左手把它拎到了马厩前。
他的身体并不强壮,反而在夫差的眼中有点单薄,受伤了还要逞能保护这个废物,夫差看在眼里,心中又不平衡起来,更加觉得勾践是个没用的东西,虽然夫差知道,范蠡那具身躯中可以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只见范蠡边在井边打水,转着轱辘,边笑道,“这井里的水,可没映霞谷的水好喝,大王,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映霞谷的溪水里抓鱼的事么?”
勾践在一旁也不闲着,料理着草料,也像想起来了什么笑道,“怎么会忘记,寡人那时一条鱼都没抓着,被你笑了整整一晚。”
范蠡笑道,“是啊,你那晚最后还喝光了我酿的酒,占着我的床不肯下来。”
勾践听罢,也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跟着笑的更厉害了,不认输道,“现在翻这些旧账?就好像你没霸占过寡人的床似的。”
勾践说到后来,言语中竟有一丝丝怀念,而望向范蠡的眼神也在闪烁中有了点属于曾经的宠溺。
近来,范蠡总是提起从前一些轻松愉快的事情,使气氛变得不那么凄苦,以此来鼓励勾践的意志。可今天这些话听进夫差耳中,却如一桶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静静地目睹着这君臣“和谐”的美满一幕。
眼神逐渐阴沉下来。
本来以为经过一个多月的折磨,两人会疲惫不堪,范蠡也会对这样的奴隶生活失去耐心。但现在看来,疲惫是疲惫,可原来跟霜打过似蔫了的勾践,现在却精神不错,还变得可以跟范蠡有说有笑,苦中作乐,完全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
有范蠡陪伴左右的勾践,就像被赋予魔力般一样。
更糟糕的是,原来范蠡与勾践曾经的关系就这么好,明显超越了一般的君臣,居然还同寝而卧!!!总不会勾践对范蠡也……!!!夫差盯着勾践的眼神,阴冷的可怕。
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自己瞧不上的人占着就够窝火了,而现在,他却发现,这个自己极度鄙视的人,还可能觊觎着自己的东西,夫差心中立即生起一团怒火:不管他的臆想是不是准的,反正眼前这勾践让他越发的憎恶和恶心了!
刚才勾践看着范蠡的眼神,那是什么!他竟敢那样看属于他夫差的人!
现在的勾践究竟能为范蠡做什么!他们两个现在能安稳地在这喂马,都是他夫差所赐!
这感觉太特么糟心了,就好像是他费心费力遮风挡雨保护好的一株嫩苗,却在自家后院被头蠢猪拱了一样!
夫差这样的人,怎么能忍!
夫差崩着脸,向侍从打了个手势。
那个侍从会意,远远指向那主仆二人,大声喝道,“大胆!见到大王,还不叩拜!”
两个人这才恍然抬头,看到远处有着鹰隼般锐利眼神的年轻君王。勾践与范蠡相视一下,随即慌忙跑到夫差面前跪下。
“叩见大王!”
两个人将头谦卑地低下。
侍从刚想发怒,夫差却向他摆了摆手。
他一脸的不爽,却压着不发,反而似笑非笑道,“今天天气不错,正是出游的好日子,你俩来陪寡人出去走走。”
夫差盯着那卑微的两人,更确切地说,只有那一个人。
“范蠡,你觉得这些马如何?”
夫差故作轻松道,但谁都能听出,这味道很不对劲。
“都是上好的良驹。”
范蠡顺服且小心翼翼地应着。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怎样不惹怒夫差,就是他每天需要研究的最大的学问。
而对于夫差来说,同那个与勾践谈笑风生的范蠡相比,这个对他顺从的、谨小慎微的范蠡,显得这么遥远,僵硬和隔阂。
夫差心中更加不痛快起来。
“但是,寡人不满意。”
夫差口气中的转折,明显是找茬的意思。
范蠡心中紧了一下,他知道,今天的麻烦,要来了。
此时,侍卫已经准备好了一辆马车,夫差命令车上的车夫下来,却听到身后范蠡的声音。
“大王,范蠡有一事相求。”
“哦?”夫差斜睨着他,“什么事?”
“范蠡想代替勾践,给大王做车夫。”
“车夫?”夫差哼了一声,看了眼范蠡那小心注意着的右臂。
你又想为勾践这条狗出头,是吧?
夫差冷笑道,“你可以当车夫。”
范蠡轻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夫差答应的如此痛快,但很快他便警惕了起来。
果然。
夫差口气一转,“不过,”他非常不屑地瞄了勾践一眼,口气变得肆意,“勾践现在一身又脏又臭,怎么看不过是一头畜牲,怎么配作寡人的车夫!”
“车夫是人,勾践是人么!?”
夫差口吻变得越来越严厉,“让人把马卸了!寡人要勾践作拉车的畜牲!”
于是,烈日当空,在姑苏的大街上,便有了这样一幕。
一辆马车,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行着,路边聚集了许多百姓,议论纷纷、拍掌称快。时不时地,还能听到鞭策的声音。
夫差正手握马鞭坐在车上,范蠡一脸焦急地搀扶着勾践,而马车沉重的车辕压在勾践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