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他的离开会让大王有所顾忌,就算大王仍要伐吴,也不会大动干戈!
他绝没想到,自己离去而留给越国的一战,会演变成今天的生死存亡。
令他心中更为沉痛的是,夫椒失陷已是四五天之前的事,那现在国都会稽……还有大王……文兄……
他不敢想下去。
但他心里清楚,即便他现在赶回去,恐怕也已经晚了,于事无补,于人也……
但他又转念想到,即便已经晚了,他就可以在这里独善其身了么?
范蠡一人不知所措地回到溪边,溪水潺潺,山林苍翠,薄纱翻扬,石头上还留着西施惊慌中扔下的待浣洗的轻纱,一切与来时全无二致,但却已经无法再入范蠡的眼中。
他拾起那面轻纱,将它收在岸边。
他现在该怎么办?
与勾践过往的种种浮上心间。
相遇、相知、分歧、决裂。
他与勾践,似乎已不再有瓜葛。
可他忽而想起那年槜李之战,也是这样一个春天,勾践同样身陷危急,他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奔去相救。当年,他策马离开映霞谷时,走的那样果决,因为勾践于他,不仅有情、有义,更有恩。
而如今,于公,这场战争,他绝不参与。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于私,大王对他有恩,如果没有大王,便没有如今名满天下的范蠡。所以,即使牺牲性命,他也应义无反顾!一如当年!
他必须要回去,即便这是一条死路。
倘若有幸,突破敌营,大王仍然身在,他便与之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如若大王已然山陵崩,他便誓死守护大王身后最后的尊严。
范蠡立在溪边踌躇沉思,不觉天色已暗。
明月高悬时,一切情势、利害、得失、决断已了然于胸。
就在今日之前,他还以为他的人生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从此将远离政治、战场,过普通乡野生活,纵情山水,不理世事。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从未曾放下过越国的江山社稷,从未放下过勾践。
“公子,我是不是迟到了?”
范蠡想及此,身后却传来少女娇羞的声音。
他深锁的眉头已经打开,勉强挂了笑容,却还微蹙着眉,“你来了,我很高兴。”
“但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西施敏感地注意到了范蠡的心事重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白天你说,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我已知道你叫西施,”范蠡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叫范蠡。”
“范蠡?范大夫?”西施惊讶。
“大夫不过是虚名,”范蠡直言不讳,“不过,如今吴越开战,大王有难,我不能独善其身。”
“果真又开始打仗了?”西施又惊道。
范蠡点了点头,他知道战争对西施这样的百姓意味着什么,“我现在就要奔赴战场。”
“你要走?”西施再惊,她没想到,那泛起她心中的柔波,来的如此之快,去的却也如此之快,复又不舍道,“那你还会回来么?”
范蠡凝视着西施,只见她提了一盏灯笼,绝色的容颜在暗黄的微光下,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如游梦境。
如游梦境。
今日在苎萝山的一切,如转瞬而逝般的不真实,似只是他波澜一生中不曾存在的幻影。
一个关于家、关于爱情的幻影。
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这个幻影就是他的下半生,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如果我不死的话,我一定回来找你。”范蠡的语气有些坚定。
这是西施凭生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的许诺,还是像范蠡这样一个男人。
她心中既喜且悲,但却知,乱世之中,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不该有什么奢求。
范蠡沉下声道,“但此去一战,世事难料。若三年后,我仍未归,请另嫁他人,不必为我虚耗年华。”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那失落的表情全看在范蠡眼中。
“请等我三年。”
范蠡郑重地拱手一鞠,字字千钧。
范蠡与西施告别后,飞奔出草地,寻到自己的马车,遥望西施的方向一眼,心道天高海阔,若是有缘,他日必当相见,于是高扬起马鞭,向夫椒狂驰而去。
一路上,越靠近夫椒,逆行逃难而来的百姓与残兵就越多,又或者说,并不是这些百姓或残兵逆行,而只有他范蠡一人逆行向前。
心中万分焦虑之下,又是一层狂喜。
战事尚未结束,正说明大王尚在。
范蠡驾着马车,一路赶来,未敢有一刻歇息,已身心俱疲。突然,马儿脚下一个趔趄,翻倒在地,马车整个倒翻过来,范蠡眼疾手快,飞身一跳,却也被摔出去很远,一身泥土。他甩甩被摔蒙了的脑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又爬向马车,却见车轴已裂,轮子早不知飞到哪去。
他把车卸了下来,纵身上马,快马加鞭,急奔而去。
他心中只求大王可以撑到他来。
他心中知道此战失利对越国将意味着什么,对勾践又意味着什么。
夫差携父仇而来,百姓尚可逃难迁徙,但大王却避无可避。
因为夫差要的,是勾践的命啊!
如果他迟到一步,或许,就再也看不到越王勾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