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范蠡便告别文种,驾了一驾马车,孑然一身,踽踽而去。
离别时,文种问范蠡要去往何方,范蠡说,要像师傅那样,云游四海,不问归处。可真出了会稽城,却只觉茫然。
“我,只是怕你,会后悔。”
文种的最后一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
知己之情、君臣之义、他的理想、他的抱负、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利弊权衡、是非曲直,种种的种种,不停地在他的心中翻滚,他虽然已做出了选择,心中却到底不十分踏实。
他会后悔么?
他不知道。
但,师傅说,随心之所向,一切困惑便能迎刃而解。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却知道,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留在勾践身旁。
他扬起马鞭,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对,随心之所向。让心,带他去开启新的人生,寻找心中的答案。
离开会稽城,范蠡一路驾车北行,所过之处,万亩良田,男耕女织,百姓生活平静祥和,这都是多年来文种呕心沥血、辛苦经营的结果,范蠡心中欣慰敬佩不已,但又同时有着深深的忧虑。他不敢想象,战争一来,这片景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临行前夜,他终究没忍住,将吴越之战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一一与文种推演了一遍,并再三叮嘱文种:果有一战,浅尝小利便止,绝不可贪恋战果;越国小国,绝不可陷入战争。
他不希望越国现有的一切,被这场错误的战争毁于一旦。
他几次想驾车继续北行,去吴国,或南行回楚国,去中原,真的像师傅那样,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但每每到了越国边境,却总会停下,逡巡不前,终究也没离开越国。
这时他才知道,他始终是放不下的。
他还是希望大王不要一意孤行,当年,他靠着奇谋制胜,但战争拼的终究是实力,战场上没有那么多侥幸,他希望大王看到他的离去,终究能动摇,能改变征吴的想法。
于是,他在吴越边境辗转数月之久,直到并未见到边境上有逃兵、流民等战争的迹象,他才算稍微安下心来。转念一想,即使吴越会有一战,也不至于这么快。光是战前粮草的准备,就要不少时日,至少要等到丰收之后。
或许,真的是他过虑了。
这样想着,也终于轻松了许多。
这一日,他来到越国境内一处隐于山中的佳境,感到腹中饥渴,于是停下车,准备去溪边取点水,捉条鱼来吃。
他捉鱼摸虾可是个中好手,见溪水清澈,山川灵动,暗赞此处鱼虾定是十分美味,于是捥起衣衫,站到水中,摆好架势,聚精会神地准备饱餐一顿。但在溪中堪堪站了半个时辰,最终竟一条鱼也未捉到,甚至连个鱼影也没瞧见。
仔细一瞧,原来鱼儿隐隐约约都沉在溪底浮游,十分奇怪。
范蠡不明所以,不过,看来今天是肯定吃不到鱼了。他既好奇又扫兴地上了岸,穿戴好衣履,沿溪岸溯溪而上,没走多远,便见溪中突起的一块石头上,站了一个身穿浅绿色轻衫,脚踩木屐的妙龄少女,双手轻抖着一面薄纱,在溪水中浣洗,姿态婀娜,面容清丽。
而岸边已洗好的薄纱,挂在木杆上,随风悠扬翻飞,翩跹起舞。
远处炊烟袅袅。
这一切在青山绿水屏障之中,竟是如此优美娴静。
他自小随父母颠沛流离,后来父母为仇家所杀,辗转在表亲家寄人篱下,直到遇到师傅,人生才稍微有了落脚。眼前的一切,看来如此普通,却是他失去了那么久的——平凡却令人安稳的人间烟火。
所以,这一切,一下子,便吸引住了范蠡。
正在范蠡赏心悦目、心之向往之时,那姑娘不经意抬眼间,便瞧见了他,本是笑靥如花,瞬间警觉中带了点惊慌,立即摞下薄纱,转身便跑。
“唉,姑娘!姑娘!”范蠡完全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觉自己也没有什么过于唐突的举动,这姑娘远远的,怎么跟瞧见凶神恶煞似的,一句话没有,转身就逃啊?
范蠡一个纵身跃上溪间石头,轻身几步跨到对岸,飞身追去。
“姑娘,别跑!”他喊道,“我并没有什么恶意!”
可那姑娘却逃的慌不择路,只见她脚下灵巧,于山石间奔跳娴熟,可见是常来此处的,令范蠡一时间竟追不上。
等转上山路,兴许是慌乱间,跑到了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地方,突然脚下一沉,心道糟糕,肯定是踩到了谁家设的捕猎陷阱,于是不禁大叫一声。
“啊-------”
范蠡一见她身子突地一沉,便知不妙,纵身而起,脚踩一树干借力一蹬,飞身向她扑去,在她落入陷阱之前,将她掳了起来,环在怀中,双双翻滚在地。
等两人止了身势,那姑娘慌推开他,站起了身子,转身又要跑。范蠡急道,“是我冒犯了姑娘,请姑娘杀了我吧。”
那姑娘止了脚步,尽力按捺下来,才低着头怯道,“你救了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范蠡走到她的身旁,看着她如水的明眸,认真道,“看到姑娘的真容,难道不是死罪么?”
那姑娘这才抬起头来,偷偷瞧了他一眼,柔声道,“那不是死罪的。”
范蠡瞧着她,轻轻一笑,她才知,这男子原来是在开她玩笑,但能感到他并无恶意,不觉自己也跟着笑了一下,这才看清眼前男子,散发长衫,毫无拘束,风流倜傥,谦谦有礼,绝非父母口中常提醒他当心的坏人,这才稍稍心安,脸上旋而飞起一片红云。
见她不再逃跑,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范蠡这才关心地问道,“姑娘,为什么一看到我就惊慌逃跑呢?”
她又瞧了范蠡一眼,赶忙收回视线,低声回复道,“爹娘这样教我的。”
“爹娘教的?”范蠡讶异,不解道,“为什么?”
“打仗的时候,又怕逃兵,又怕敌人,所以我爹娘就教我,见到陌生人要赶快躲开,保护自己。”
“原来是这样,”范蠡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而后慨然道,“我还以为,这村子深居山中,会远离战乱呢。”
她亦失落道,“生逢乱世,哪有太平的地方?唯有自保了。”
“可是,现在并没有打仗啊?”范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