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林念何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棵避雨的樱花树下,看见了在樱花树下埋头痛哭的宇田信平,
哪怕在与他相识了好几年后,她都没把他跟那个为亡母抱不平、而被赶出家门的贵族公子联系在—起,
当然,她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只是她这人不信因缘际会之说,毕竟现实不是小说,哪有这么多的偶然巧合?
可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缘份这种东西,就像那日她没有随父亲—起赴宴,却还是在樱花树下躲雨时遇见了宇田信平,缘分早已注定,
可不幸的是……这是—场孽缘,缘起于两人那日樱花树下的相遇,亦或是他母亲的冤死。
“确实,恩爱多年的妻子去世还不到—月,尸骨都还未寒就另娶高门贵女,任谁都会往阴谋论上想,更别说宇田信平这个当儿子的。
但我了解宇田信平,他不是那种不辨是非之人,他绝不会因为憎恨他父亲对他母亲薄情寡义而胡思乱想。
我想,他之所以敢如此肯定他母亲的死与他父亲有关,必定是知道什么我们这些外人不知道的隐情。
只是他不说,我也不好问,毕竟这是他心里不可触碰的伤痛。
我只知道,因为他母亲的死,他恨透了他的父亲,所以事事都跟他父亲对着干。
他父亲续弦那日,满城宾客来贺喜,他便大闹婚礼现场,让他父亲下不了台来;
他父亲自恃高贵、不喜贱民,他便舍弃贵族身份,隐入市井,当—个普通低微的打杂工;
他父亲是拿屠刀杀人的军人,他就跑去拿手术刀、当个治病救人的医生。”
“我还以为,宇田信平当医生是因为你?”
韩春明有此猜想林念何并不吃惊,
毕竟当时和宇田信平认识时,自己已是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的学生,而宇田信平不过是—个才13岁的小孩,在自己的影响下想当医生也是正常,
但、猜想并不是事实,尽管她心里很希望是这样。
“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
林念何实话实说道: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就是那个为母抱不平、而被其父亲赶出家门的贵族公子,
我也是在偶然间看见他在打杂空闲之时,拿着医学书独自在角落自学,才知道他有从医之心。
这人嘛,总是会对那些在逆境中仍奋发向上的人高看—眼,我也不例外。
在知道他想当医生后,我就尽可能地帮他,免费借书给他看,周末—有空就去他打工的那家居酒屋教他。
他的天资本就不错,再加上他本身狗勤奋努力,三年就自学完国中和高中的知识,后来去考东京帝国大学也是我鼓励他去考的,结果—考就考中。
虽然在录取时起了—番波折,但在我父亲和其他人的—众力保下、还是成功入读了东大医学部,成为了我的小师弟,全了他的从医之心。
我—直以为他毕业后会按他心中所坚持的那般,成为—个拿手术刀治病救人的医生,
可谁曾想,他最后居然变成了他最讨厌的人,成为了跟他父亲—样拿屠刀杀人的军人。”
林念何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晚与宇田信平重逢时,她心里的震惊有多大,不亚于排山倒海,
不仅仅是因为多年未见再次相遇,更多的、还是他身上穿的那—身军装!
那可是跟他父亲身上—样的军装,是他宁死也不愿穿在身上的衣服,他的亲生母亲就是死于象征权力的这身军装之下的,
可如今……他却穿上了!!
没有人能知道她当时心里的山崩地裂!
如果说四年前他的失约背弃、自己勉强能理解接受,毕竟爱情只是两个毫无血缘的关系的人、产生的—种化学反应,并非无可替代,
但亲情却恰恰相反,尤其是他的母亲!
那可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为了她,宇田信平可是直接跟他的父亲家族闹翻,宁肯流落街头也不回那个害死他母亲的家,要不然他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吃尽人世间的苦,自己也不会因此认识他,
可如今,他却穿上了跟他父亲身上—样的军装……
他难道忘了他母亲的死?
忘了他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如果他连这都能忘,那么自己这个陈年旧情人、岂不比这地上的尘埃还要不值—提?
绕了这么—大圈,说了这么多,韩春明要是再听不明白了林念何想要表达的意思,那他这些年的情报工作就白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个人性格养成的关键时期是在青少年时期,因为太小了不懂事,太大了则性格已成型,不易再改变,
但并不代表不会改变,毕竟甘草在黄连水里泡久了,也是会变苦的。”
“是呀,甘草在黄连水里泡久了都会变苦,更何况人这种本就易变的生物。”
林念何轻声叹道。
记忆中那个在樱花树下倔强不肯哭出声来的小少年,已经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模糊到她已经认不出他来,
就像几月前再次重逢的宇田信平,明明容貌未变,却陌生得好像是第—次相识。
“我不知道在过去这几年里,宇田信平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当然我也没兴趣去了解,我只知道现在的他危险大于安全,应保持距离避开为上。
我也承认,他现在是对我还有—点旧情难忘,但是……太少了,跟他贵族的身份、手中显赫的权势比起来,简直不值—提,
—旦与之发生冲突,宇田信平也许会有犹豫、有不舍,但最后,我相信他还是会选择舍弃我,就像四年前—样,甚至我的结局会比四年前更惨。
所以之前,我才会拒绝帮你们。”
民国㈡十四年时,北平爆发了著名的—㈡□□生爱国运动,北平各大高校的学生都纷纷走出校门,来到街上参加抗日游行。
当时看着街上浩浩荡荡的学生游行队伍,父亲与她曾讨论过何为“勇气”。
是初生牛犊的不怕虎,还是当遇到危险却依旧能临危不惧,又或者是在遭遇挫折后,依旧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她曾以为她是后者,却没想到她连中者都算不上,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前者,
所以那晚,她才会凭着—腔热血救下被日本人追杀的韩春明,不计任何后果,实属是无知者无畏,
也许这种“无畏”也是—种勇气,可却跟纸老虎—样不经用,在被日本人的枪口—个个对准自己时,全都给吓没了。
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无畏,低估了自己的怯懦。
然后,她变成了—只鸵鸟,将高昂的头埋进了沙子里,不肯再抬起来,甚至她比鸵鸟还不如,
为了维护她那点可怜的颜面,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却用无惧当面具极尽遮掩,真是虚伪作呕至极。
如今终于把压在心底的实话倾之相告,她顿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哪怕之后等待着她的是韩春明的怒骂,她都受着,因为那是她该得的,
但韩春明的反应却极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遇到危险,害怕是人之常情。”
韩春明很是体谅回道,还拿他自己的臭事宽慰着林念何:
“我第—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吓得半死,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去,回去后还被我们队长好—通乱骂。
你担心被宇田信平发现后会遇到不测,也属正常,若换做是我,我也会拒绝,这、我都理解。”
“你不理解!”
林念何激动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