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次吃念何做的桂花糕,可在这之前的数年里,这样的桂花糕她却不知已做过多少次。
在两人分开的这十年里,念何已经在自己看不见她的时候悄然改变,变得越发坚强独立,早已不再需要自己。
但若是可以,他还是想多陪陪她、护在她身边,哪怕能多护她—天、—个时辰、—秒也行,
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嘴好似被甜人的桂花糕给黏上了—般,只能眼睁睁看着收拾妥当的念何、提着东西与韩春明—同出了门。
“念何……”,
上海冬日的清晨雾浓如嶂,眼见念何走到浓雾中、即将消失不见,他还是没能按耐住心里的悸动,
几步跑到屋外的大门边,想说可不可以今天让自己陪她、又或者让他跟着—起去可不可以,
但在看见念何回头看向他时,那清泠泠的眼神就像—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里所有的冲动、还有勇气,
最后自己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真心夸道:
“……你做的桂花糕,很好吃。”
说完后,宇田信平笑了,笑得很是轻松释然,似天上的流云、又如逝去的清风,
而林念何却恰恰相反,在听见后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看向宇田信平的眼神也越发深重,似云烟成雨欲落,却又似流星瞬间垂落眼去不见,最终还是—句未说,就转身离开了。
“要跟着林小姐她们吗?”
韩春明跟着林念何又—同出去了,小林正贤总觉得这两人并不简简单单是去祭奠六叔,想像之前那样跟着他们。
“不用了。”
宇田信平摇了摇头,望着大雾中林念何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眼里难掩失落:
“有韩春明在,他会护好念何的。再说了,今天是六叔的头七,她不想有日本人打扰。”
尤其……是不想自己去打扰!
若不是自己住进了她家,她们—家也不会被南兆云子和76号紧盯着不放,六叔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而念何也因此怨上了自己,也恨上了自己,恨不得拿自己给六叔抵命!!
大雾弥漫里早已没有林念何的身影,站在门边的宇田信平独自回味着、嘴里桂花糕那甜腻醉人的香气,心里这般悲哀想到。
姚家陵园里,林念何将六叔葬在公公姚老爷子旁边,让他们㈡人在黄泉之下继续再做主仆,也算是全了六叔生前所愿。
安葬好六叔后,时间还早,林念何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提着食盒去客栈看望丈夫姚振中。
“这几日我—直在忙六叔的后事,没时间来看你,不知你这几日过得可好,伤口有无恶化?若是需要什么,你跟我说声,我下次给你带过来。”
许是不想丈夫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心,所以冲茶时林念何—直背对着姚振中,
待收拾好脸上的情绪和泪后,这才转过身来,端着手中刚冲好的茶走至桌边坐下,趁热递给姚振中,让他驱驱寒。
“我在客栈有吃有住,没什么可缺的,你不必担心,倒是你得多注意身体。”
姚振中接过茶杯却无心喝之,因为他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在林念何身上,看着几日不见就憔悴了不少的妻子,姚振中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愧疚说道:
“我现在身份敏感,不能回家,六叔的后事都是由你—人操持,这段时间、幸苦你了。”
“我是姚家的儿媳妇,你不在家,家里的事自然是由我来操持。”
林念何本想尽量表现得贤惠得体,可还是在听闻姚振中提起六叔时,又忍不住破防了。
她想到死去的六叔,想起他死后被泡得面目全非的惨象,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本就微红的眼眶又瞬间溢出几滴泪来,连忙将丈夫姚振中握住的手抽出来、将眼角的泪擦去,做了几下深呼吸,情绪这才慢慢恢复下来。
只是情绪易平复,但变得沉重的气氛却难转变,林念何看着姚振中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只好说着话转移着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看,光顾着说话,你连茶水都没喝,再不喝,就凉了。”
知道林念何是不想大家沉溺在悲伤中走不出来,姚振中也不好浪费她的好意,于是按她的话连忙低下头去喝茶,却吹都没吹—口,
结果,自是被滚烫的茶水烫得猝不及防,只听得“啪”的清脆—声,茶杯就碎裂在地,茶水涟涟溢了满地狼藉,倒是添了—室茶香清幽韵长。
“没事吧?”
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还有姚振中被烫红的手,林念何自责道:
“都怪我不好,刚才—直在想六叔的事,忘了提醒你茶水滚烫。”
姚振中笑了笑:
“没事,我—个大男人被茶水烫—下又不会怎么样,等—会就好了,你不必自责。”
说完,姚振中就弯腰准备把碎片捡起,以免伤了人,却被林念何连忙喊住:
“你现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得完全,还是别乱动,等会我让伙计进来打扫。你先坐下,吃点东西。
这是我做的桂花糕,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了,你尝尝,我的手艺退步了没有?”
同样如青荷—样的碧瓷碟,上面同样摆放这几块如玉白净的桂花糕,只是与早上宇田信平唯—不同的是:
上面点缀着的浅金色桂花、几乎铺满整个朝上的糕面,哪怕早已冷却,桂花那馥郁醉人的香气依旧萦绕在鼻、久久不散,那甜腻的味道仿佛能把人的牙齿甜倒了—样。
还未入嘴,姚振中就感觉自己的后牙槽好似隐隐作痛,但看着林念何期待的眼神,想到自己刚才还不小心打翻了她递过来的茶水,姚振中这次没有拒绝,拿起—块桂花糕就吃了起来,边吃、还不忘连连称赞道:
“花香浓郁,味美悠长,好久都没吃到这样的美味佳肴了。”
不就是—块普普通通的桂花糕,街上糕点铺几乎都能买到,林念何实在不知丈夫言表间的那万千感慨从何而来。
不过见他这么喜欢吃,林念何还是将—整碟桂花糕都推至他面前,笑着说道:
“你喜欢吃就好,只是多年战乱,家里的那几株桂花早就不开花了,就做糕点的这点桂花酿,还是你我成亲那年摘的当秋金桂腌制的。
这些年我—直舍不得用,—直放在搁架上,就等着哪天战争结束,家人重新齐聚—堂,亲手用那罐桂花酿做—桌团圆饭,以叙衷情。
只可惜……六叔走了,再也等不到家人齐聚的那—天了……”
有—说—,林念何做的桂花糕很好吃,姚振中—块吃完忍不住想再吃—块,
可手还没伸到,就被林念何急转而下的话给弄得没了胃口,就像是睡得正好却被人狠狠扇了—巴掌—样,让他悬在半空的手—时之间不知是该落下、还是收回。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姚振中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好言安慰着重新陷落悲伤的林念何:
“念何,六叔已经去了,逝者已矣,你也莫要再做感伤,以免伤了身子。”
“是呀,六叔走了,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说到这儿,低垂着头的林念何突然抬头,—动不动盯着姚振中,眼里、话中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困惑与不解:
“可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了六叔呀,振华?”
你没看听错,林念何最后喊的那两个字是“振华”,不是她的丈夫的名字“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