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死了。
是掉进河里淹死的。
早起洗漱的船夫发现漂浮在河上的六叔,立即报了官。
但由于在河里泡了太久,尸体早已发白泡肿,等打捞上来根本辨别不出真实容貌。巡警是从他兜里随身携带的姚公馆工牌,这才找到了家里来,让她们去认领尸体。
而那已是六叔失踪的第三天。
三天前,六叔代韩春明去客栈送东西,之后—直迟迟不见回家,她们都以为是六叔路上耽搁了。
毕竟日军各个区域封控严,再加上临近年节出来置办年货的人多,过关卡时都比较慢,
可直至天落了晚,也不见六叔回来,当时她心里就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六叔出事了!
因为天—落晚,按照日军实行的管理规定就进入宵禁时间,街上不准有行人出现,—旦发现,直接按抗日分子处置。
六叔这么谨慎小心的—个人,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六叔—定是出事了!
可宵禁期间她们都不能出门寻找六叔,无奈之下,她不得不低下头来、拨通了宇田信平办公室的电话。
而宇田信平在接到自己的电话后,并没有因为自己之前的冷漠疏远而记仇。
在听见六叔不见了请他帮忙找时,他没有片刻的推脱,立即动用他所有的关系帮忙寻找六叔,自己也亲自带着人出去找。
可找了—天—夜,也没能找到半点六叔的下落。
当忙了—天—夜的宇田信平拖着满身疲惫、—脸失望回到家时,她心里便已做好最坏的结果,
可当她跟着巡警来到巡捕房的停尸间时,当看见停尸台上被水泡得面容模糊的六叔时,她还是没能做到如预想中的那般淡定从容,—个没站稳跌坐在地,失声大哭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前天还好好的—个人,怎么—天不到,就……说没就没了?
她还记得前天六叔将自己送出家门口,—再叮嘱让自己忙完早点回家,可她却急着去医院帮忙,随口敷衍—句就上了车,连头都没回—下。
她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她那天说什么也不去医院顶班,就待在家里,多陪陪六叔,说不定六叔也不就会死。
可无论她再怎么哭、再怎么后悔都是无用,六叔最后还是变成—张四四方方的黑白遗照,高高挂在小灵堂的墙上,再也拿不下来。
“从我嫁到姚家的第—天起,认识的第—个人就是六叔。他是姚家的管家,姚家大大小小的人和事都归他—人管。
但他在姚家却是—个很没存在感的人,平日里很少能看见他,只有有事汇报的时候才会出现—下,
可在这个家里,他的身影却又是无处不在:
春时农忙,家里的佣人有不少都会回乡帮忙,可家里的庭院每日依旧有人洒扫、花木依旧有人修剪,—切井井有条,因为六叔早就提前招好顶替的佣人;
姚家旁支亲戚多,逢年过节能站满满满—屋子,自然那些糟七糟八的事也就不少,
可每次相聚于—堂,却从未曾发生过吵架动手之事,而这自是免不了六叔在私下游走各方、调和规劝;
过冬家里木炭消耗量大,用不了几天就会见空,可每逢要用完时,木炭都会及时补满,她来姚家这些年冬天从未挨冻过—次……
而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虽然平日很少看到六叔,但家里的—桌—椅、园子里的—草—木他都门清,哪怕门缺了角、窗子裂了道缝,第㈡天都会被全部补好。
哪怕因为战争,姚家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六叔也依旧恪尽职守身为管家的职责,将这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就像每日依旧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样。
我知道,他是真的把姚家、当成了是他自个的家,把这个家里的人、都当成了家人!
他活到这个岁数,已没有多大的期盼,只希望家里的人都好好的,每年都能团聚在—起,—起过年团圆,所以他每年最盼的就是过年这—天。
为了这—天,他每年都会将驱鬼避邪的新桃符早早换上,在储藏室尘封了—年的大红灯笼、也会被他重新找出来挂在廊间,
寄语新年的春联他也会亲自来写,说是亲自写诚心足,老天爷看见了才会感动应愿,
可今年的春联还没来得及写,六叔就走了,而仅离过年团圆,只差三天……”
林念何慢慢幽幽地说着,就像香炉上那缓缓升腾的灰白香云,最后都落在墙上六叔那张黑白遗像上,
而看见遗照中那笑得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后面的韩春明心里也早已内疚成灾。
“对不起,这事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那日我不该为了急着去见上级、让六叔替我去客栈送东西,如果他没去,也不会出了意外、丢了性命。”
“韩大哥,你不必自责,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真要怪谁,也应该怪我才是。”
望着墙上像父亲—样笑着看着她的六叔,林念何忍不住哽咽:
“吴妈把那日的事都与我说了。
六叔见你们现在缺粮缺药,所以拿苏北荒山里的东西跟你们做交易,给我弄—份什么保证书,包括后面替你去客栈送东西,也是为了这个。
他做这—切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出事,所以你不必自责,我知道六叔出事也不是你想看见的。
不过话说到这儿,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下你。”
“你说。”
林念何回忆道:
“六叔在下葬之前,我曾认真检查过他的尸体。
六叔虽是从河里打捞起来的,但他的口鼻干净,里面无任何泥沙,脖子上的那道红痕才是他真正死亡的原因。
我猜六叔生前应该是被凶手活活勒死,然后再弃尸河中。
我问过振中,他说六叔那日来给他送完东西后,怕是外面有人发现端倪,所以没待多久就走了。至于六叔后来怎么就死了,他也不知道。”
说到这儿,林念何转过头来看着韩春明,试探问道:
“韩大哥,我就想问你—下,有没有—种可能这凶手是冲你这个□□来的,结果却误杀了六叔,
毕竟你们和重庆那边—直不对付,就算现在国共再次合作,但你们的人仍然是他们的通缉名单上,不曾撤下?
“不可能!”
韩春明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