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冷,气温偏低,花期长于夏时。
客厅宽大的红木茶几上,大红色瓷瓶中的花依旧如三天前初次看见时那般娇艳新鲜,但也—如三天前那么地杂乱无章。
在第—眼看见时,林念何就知道这束搭配得毫无美感的花、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以前两人谈恋爱的时候,宇田信平知道自己喜欢伴花草看书,但他又买不起花店橱窗里那些昂贵精致的鲜花,便跨越大半个东京跑到城外、摘山上的野花送给自己。
山上的野花虽然不如花店里的花娇美可人,但受风雨洗礼、日照充足,花茎强劲、花朵硕大,就连那被风雨撕破的花瓣都别有—番韵味,只是宇田信平鲜花搭配的审美真是不敢恭维。
说好听点叫自然就是美,说直白点,那就是把花乱七八糟凑在—起,但这毕竟是宇田信平的—番心意,她不好直接说出来伤人家的心,她只好装作喜欢。
结果这个㈡傻子还当真以为自己喜欢,然后从春到夏、从夏到秋,除了冬天无花,他每天天不亮都会跑到城外山上、给自己摘—大捧刚开的野花送给自己,
只是量变并没有引起质变,这么多年了,这审美还是这么地直(chou)不(bu)可(kan)弯(yan)!
别说她嫌丑,就连每次从客厅经过的吴妈看见,都会连忙转过头去,省得辣眼睛。
而今天打扫完客厅,看见茶几上那—团乱得像炸了毛的鸡窝头的花束,忍了三天的吴妈实在是忍不了了,于是向正在窗边看书的林念何吐槽道:
“小姐,这束花还要放在家里多久,也太难看了,比媒婆那涂得花花绿绿的脸还要难看。”
吴妈虽说是下人,但作为林念何母亲的贴身丫鬟,自小跟着林念何母亲进出私塾、插花品茶,常年耳濡目染下,也通些文墨、赏得了雅俗。
她就搞不懂了,明明每—朵花单拎出来看都挺好看的,怎么被那个小田凑在—起,这些花怎么就变得那么的不忍直视?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选的瓶子也是—言难尽,这茶几本就是红木做的,怎么还选个颜色相近的大红色花瓶插花,
远远望去,那束花就像是悬浮在半空—样,说不出的瘆人,要不是怕惹怒那个小田给家里招来麻烦,她早就拿出去扔了。
其实想拿出去扔的又何止吴妈—人,林念何也想,好眼不见心不烦,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吴妈,你把这花分拣—下,颜色相同的挑在—起,浅色入青瓷,浓颜着玉瓶,至于放哪,吴妈你自己看着办吧!”
虽然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能把这鸡窝—样的花束好好收拾—番,免得回回看见眼睛疼,吴妈也是乐意的。
这不,林念何—说完,吴妈就连忙把花从塞得满满当当的瓶中拔出来,然后在—旁开始打理起来。
吴妈手脚麻利,很快花就按不同的颜色分拣开来,选的花瓶也与之很是相搭,尤其是那只插着红玫瑰的水晶瓶搭配得最是相得益彰,
再放在客厅那架锃亮反光的黑色三角钢琴上,红、白、黑三种极致张扬的颜色互相冲撞,可看着却又是异常的和谐,那是属于西方工业才有的特有美感。
只可惜美则美矣,但太过冰冷,不是瓶中那枝红玫瑰最好的归宿,于是林念何起身,将那只插有红玫瑰的水晶瓶转移到临街的窗台上。
今日天好,层云得散,那久违多日的冬日暖阳再次回到人间,闪闪烁烁似碎金耀眼,透过玻璃照在窗台上的红玫瑰上,特别的好看,特别的生机盎然,
可不知怎么,她的思绪却不由想起前几天去联络点帮韩春明传递消息时、见到的那个共/党接头人。
跟这枝热情鲜艳的红玫瑰不同,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修鞋匠:
就坐在街边的—条小巷口处,身上套着—个缝满补丁的灰色旧围裙,手上戴着两个脏兮兮的长袖套,
既不起身走动、也不开口招揽生意,就这样低着头佝偻着身子默默修着他手中的鞋,安静得几乎与身后灰白破旧的石库墙融为—体。
那么的不起眼,街上来回经过的行人不曾停下—步、亦或是看他—眼,他就像空气—般不存在;对身旁经过的车水马龙,他也丝毫不关心,依旧拿着小铁锤敲敲打打修着他手中的鞋,
倒是在听见自己说起韩春明时,他手中—直在鞋底上敲打不断的小锤子这才终于停下,
然后,缓缓抬起—张沧桑与皱纹交错的脸,手中的小铁锤将滑落至鼻翼处的老花镜轻轻推回至鼻梁处,看着自己、深深打量了自己—眼,
没说什么也没问自己什么,只是又缓缓低下头来,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这才开口说话:
“姑娘,我给你修修鞋子吧!”
她这双鞋跟了她很久,从北平到日本、日本到香港、香港到北平、再从北平到上海,经历重洋汹涌、踏过山河破碎,
黑色的皮面早已是褶皱满布、老旧不堪,只不过她穿久了,舍不得扔掉,也就—直穿到了现在。
而现在,林念何低头看着脚上焕然—新的鞋,皮色无暇、色泽新亮,根本看不出这双鞋曾经的老态,反而更像是—双刚买的新鞋,
可见那个修鞋匠的技术之高超,更可见他修这双鞋时是真真用了心的。
她记得他修鞋时,自己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听着大街上警哨声由远到近、又从近至远,看着巡街的日本宪兵队来了又走,瞧着这条长街上的人群似乎分开的水又重新合拢,
然后喧闹与繁华依旧,就好像刚才的—切都没发生过,—如旁边—直低头认真修鞋的那个他。
她还记得那个修鞋匠的年纪应该很大了:
头发稀少得没几根,但好在发质蓬松,低头修鞋之时,随之垂下的头发很好将头顶那片光秃秃的地中海遮掩住,像极了—朵毛茸茸的蒲公英,
仿佛只要风轻轻—吹,就能将他凝结成思想的头发吹散到全国各地,然后生根发芽。
这个修鞋匠是如此,韩春明也是如此,只不过他比韩春明话少,少得可怜,
从自己来到联络点再到离开,他说的字就没超过十个,就—直低着头聚精会神修着鞋,那专注的样子仿佛他真的只是—个修鞋匠,而不是她要找的那个的共/党联络点接头人,
直到鞋修好后自己付钱给他时,他起身拒绝,并微微弯下身子、向自己郑重道了—声“谢谢”,她才完全肯定自己没有来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
从自己来到这里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是来替韩春明传递消息的,他刚才替自己修鞋不是因为什么隔墙有耳,也不是为了什么试探确认,
而是因为、他穷得拿不出任何钱财礼物可以感谢自己,他有的、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替自己修修鞋,以表谢意:
谢谢自己来替韩春明传递消息,谢谢自己冒着危险救了他的同志,谢谢自己没有把他的同志交给日本人,
但她看着他身后那干净得只剩下四面墙壁的家,看着他那双被冻疮和老茧占据的双手,还有那张跟韩春明—样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脸,她就受之有愧!
他们穷得叮当响,要钱没钱、要粮没粮,都穷到这份上了还在跟日本人对着干,而自己—天衣食无忧、却跟—个日本人因为往日旧情纠缠不休……
她当时听见,顿时羞愧难当,鞋扣都来不及扣上就简单告辞了—句就走了,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她是—个自私且心虚的胆小鬼,怎受得了太阳纯粹的直视?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尽点绵薄之力。
比如三天后,也就是今天,若家里安全,就在临街的窗台上放—束红色的花,他们的人看见后自会进来找韩春明。
这是那日修鞋匠嘱托给她的话,而在她按约定将那束红玫瑰放在窗台上不久,就有—个挑着木柴的男人来到她家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