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布帛包起刀片,走到书案前,放下腰间的长剑行礼。
这已经第十六把刀,用废的木料更不知多少。
世上最上乘的楠木,被做成乌沉沉的牌位,在姜献掌中握出温度,尚未雕完字迹的最后一笔,就被掷落在地。
南少溪依稀能辨认出牌位上的字。
吾妻……小穗。
字字力道深刻。
牌位上精雕细琢的花纹和字迹,足以看出握刀之人的心血。
玉芙夫人无姓,她不是皇室中人,只留下穗穗这个小名。
嘉穗的名字,也包含了一个穗字。
一个是妖妃,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
南少溪不愿让妹妹沾染了妖妃的气息,皱了皱眉,挪开视线,看向上首刻字的人:“刀凿无眼,陛下仔细伤了手。”
袅袅紫烟熏满昏沉的内室,姜献一手捧着小小的牌位,一手握刀,神情平静,他的双眼垂视黑暗处,令人看不清神色。
修长的指尖抚过字迹,停留在牌位空空的右上角,姜献锋利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慵懒垂询的语气,“这儿空了些,她素来爱漂亮,不若在这儿也雕上一朵芙蓉?”
南少溪不敢直视他手中牌位,“全凭陛下心意。”
姜献淡淡的,“她喜欢才好。”
他起身走下台阶,面容昳丽非常,背在身后的手,却自指节到掌心,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血痂,有的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都是雕刻牌位伤着的。
大夫替他抹药抱扎,又再三叮嘱伤口不可沾水,他嫌白纱碍手,私自拆了,血涌出来,打湿伤口。
不可沾水……沾血总是无妨的吧?
姜献低头指腹对捏,摸索粗砺的血痂。
“听闻妻子早逝,牌位应当由丈夫亲手来刻,我连牌位都刻不好,可见算不得一个好丈夫,不知她九泉之下,是否会笑话我?”
这已经是妖妃过世的第三年,在外皇帝对玉芙绝口不提,只有亲近的侍者知道,皇帝白日和常人无异,夜里却枕着她的旧衣入眠。
不久前姜献遇刺,醒来后忽然同意将玉芙夫人的尸骨葬去她最想去的平州,借养伤的名义,微服来到平州。
南少溪当他心结已解,找了三四处风水宝地,都被姜献一一驳了。
事到如今,他也捉摸不透姜献的意思。
“愁眉苦脸,京中有事?”姜献淡淡出声,南少溪进来时眉头紧锁,瞒不过他的眼睛。
南少溪摇头,“是臣妹年岁见长,家中已经在为她相看夫婿,但这丫头年纪小,臣难免有些担心。”
顿了顿,他道:“臣有一事想求陛下。”
姜献颔首,“说。”
南少溪道:“等臣妹的婚事议定,届时希望皇上能亲自赐婚,家妹性情单纯,我做兄长的担心她在夫家受欺负,若有皇上旨意,对方有了忌惮,不怕她嫁过去受委屈。”
“性情单纯。”
姜献黑漆漆的视线垂下来,挑眉,“你说是你那自己投水的疯妹妹?”
姜献记得那日在海边,南少溪的亲妹妹是如何渡向海中的。
南少溪忠君护主,清肃刚直,他的妹妹却乖张荒唐,如果她不是南少溪的妹妹,姜献不会出手。
将她救起时,南嘉穗失去焦距的眼中还汪着水汽,她纤弱单薄的身体随咳嗽剧烈抽搐,美丽的裙摆包裹修长白皙的双腿,明明快死了,还是一副倔强又甘之如饴的样子。
他发梢间的水落在南嘉穗苍白的脸颊上,姜献松开手,想起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同样的神情。
小穗。
他那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南少溪对他的妹妹还真是宽容仁慈。
如果投水的人是他的小穗,姜献做不到那么冷静,他会擦干小穗的身体,替她换上干爽的衣服,灌姜汤,熏暖炉,等她徐徐转醒,他会慢条斯理的掐住她的脖子,亲手为她戴上玉枷。
她那么喜欢水,那就带她去水边做,做到她看见水就害怕,做到她求他带她回宫好了。
他有一万种和小穗共白头的打算和办法,可小穗死了。
姜献觉得头疼。
小穗死了,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世上的妹妹总是有让兄长头疼和束手无策的本事,他的小穗也不例外。
他的小穗,是其中最狡猾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