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两个人还是睡了。
路西法什么反应,米迦勒都没有理会。他有工作,身上的伤没有好,眼下没有比休息更重要的事。
睡醒后天色泛白,体内有一股陌生的魔力涌动,米迦勒坐起身,没有表现出惊讶,闭上眼睛感受了体内因为陌生魔力的入侵而躁动的魔力让它们平息下去,睁眼时面前出现了一个发着光的符号,也对上一双深静的眼。
那个符号静静地浮在两人之间,它大致以晨星在古老天堂文献中的象征符号为雏形添加了一些符号,扭曲了一些线条,对比其他魔神徽章可以说是简洁到了极点。无论是谁看到,估计都想不到这是路西法的魔神徽章。
他知道从此他时时刻刻在哪里,面前这个人都会知道。但他没有表现出异常,他特地告诉路西法他准备离开地狱几天,好像就是为了提醒路西法为他打上魔神徽章。
但是为什么呢?
自魔神徽章诞生,千千万万个魔族因为违抗魔神而遭受了残酷的折磨,付出了死亡的代价,一旦被烙上这个印记,就像是被带上镣铐,除非主人愿意,终身不得解脱。
他明明知道。
“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解决那些怪物的事再说。”米迦勒的情绪看起来没起什么波澜,他低着头找衣服,路西法这个人给脱不给穿,他可不想露着大半个肩膀和胸膛跟人讲话:“你改造了魔神徽章。”
原本拥有魔神徽章的人,会被三条铁律制约。自打上徽章那一刻起,不得自行解除魔神徽章,不许反抗魔神,不能伤害魔神。
但米迦勒看得出这个魔神徽章是被改造过的,基本无法达成以上制约。甚至如果米迦勒能从路西法那里拿到接触解除徽章的符文,他能自己解除掉这个。
“我从没有想过靠一个魔神徽章影响你。”路西法答复的声音让人想起清晨中稀薄的雾气,他站在窗边,一些很柔和的光线像是披肩一样恰如其分地洒在他的肩上:“以后如果需要,唤醒这个徽章,可以借用我的魔力。我也能感受你的所在。其他的没什么了。”
“听起来是我占了便宜。”
开玩笑一般的话语,路西法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下去,转而说:“你说的那个白发的天使,大概是昔拉。”很陌生的名字。
米迦勒愣了愣:“昔拉?”
“他是被耶和华厌弃的天使,犯错被囚禁许多年,现在也没有放出来,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他。没人知道他的现状,或许是死了吧。他实力还过得去,手段血腥,过去很多人畏惧他,说他是杀戮的化身。”
米迦勒还算了解路西法,之前就听出了对方大概不想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主动提了。所以他斟酌了片刻,问:“你认识他?”
“接触过,但了解不深。他仇视着他的同族,却一直在找一个天使,那个天使只跟他相处了很短暂的时间,但是因为对他很好,所以他一直没办法忘掉。”
路西法语气淡漠:“他执念很深。”
米迦勒听得很入神,却听到路西法说:“但是他被关了这么多年,就算没死,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被放出来。”
“什么?”
“他是耶和华造出的残次品,一个失误。你的父神从前希望借我的手除掉他。”路西法笑了笑,不锐利却显出一种置身事外又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冷酷:“你知道的,就像是帮祂处理一条他厌弃又不想直接动手杀掉的疯狗。”
——不知道米迦勒信了几分。坐在副君这个职位的人要替神明做什么事,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
“后来呢?”
“后来?”路西法眼中有种难以看透的神色微微浮动:“后来祂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米迦勒殿下,你的父神有多任性妄为你也知道。我才不会花费精力去猜这种事上神明态度转折是为了什么。”
“……那你还说这么多?”
“因为你想知道。”
米迦勒怔住。
米迦勒没有接话,只是在床上坐着,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在思考。路西法看了他很久,突然平淡地转移了视线:“你也不用太伤心,说不定跟他有瓜葛的不是你,是另一个你。”
“……什么另一个我,你都没见过他,就开始揣测他。”
路西法也不否认什么:“一直没有问你。你们明明长得一样,为什么我那次来找你,你身上会有他的吻痕?”
“你现在还记得这件事?”米迦勒顿了顿,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当时路西法戏弄他时傲慢而危险姿态还是能鲜活地浮现在脑海里,他走了会儿神,还是解释了:“他想追求乌利尔,但对方一直把他当做弟弟。他不想再维持这样的关系,就听了萨麦尔的话,想找机会睡了乌利尔,改变对方的想法。他没经验,所以我教他。”
——这次路西法的沉默前所未有。仿佛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出现了什么他也难以理清的复杂人际关系。
等终于能理清并且接受之后,他又似惊讶又似好笑,最后幅度不大地摇了摇头:“我以为受了雷刑你就算不怨愤,也至少该感到不平。现在看来你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然哪有心思去搭理这种事?”
“魔王陛下,你又想嘲讽谁?”
“我由衷的。”
米迦勒故作嘲讽地笑了两声。这么久以来,在他们有了这样暧昧拉扯的关系后,路西法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提起过去那场雷刑。现在的氛围像是开玩笑,但是路西法不是会拿这件事开玩笑的人。
他很早就无法做到漠视米迦勒的痛苦了。
果然他也没有等米迦勒接话:“我们从前是仇敌的时候,我以为你配得上做我的对手,可惜太天真了,弱点也很明显。如果没有耶和华,就算不正面对决,我也能想出很多方法玩到你崩溃。”
“这些话我刚堕天的时候时候你就说过了。”
后来那些事情三言两语讲不完。米迦勒刚堕天的时候路西法特别爱找上门对他冷嘲热讽,这些话也算其中之一。
——后来他被构陷,被叛了雷刑,路西法用行动证明了他打算怎么把米迦勒“玩到崩溃”。路西法一直在等米迦勒反抗,在判刑的时候等他辩驳,在入狱的时候等他越狱,在雷刑一道道雷光映亮刑场的时候等他暴起,等着看他愤怒,不平,绝望……但米迦勒都没有,他安静又置身事外的眼神里连怜悯都没有,仿佛局中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不相关又罪有应得的谁。七十一道雷劈下的过程仿佛只是几息,其他人都不会下杀手的,即使是撒旦庭其他人,也没有谁打算贸然下手杀米迦勒。
到最后米迦勒的生死,只在雷刑最后一道雷,路西法的一念之间。
——很久之后,久到米迦勒离开了地狱,路西法才想通了:米迦勒在求死。
——他将自己视作罪人自我放逐,又放任自己永恒的生命将在谁的手下走到尽头。
后来米迦勒离开了第七狱,又回到了第七狱,再后来他们做了情人,两个人维持着一种很游离的亲昵关系,私下肌肤交叠着享尽彼此体温,在外又客气疏离,看似很混乱却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米迦勒说——他要离开地狱。
这些事不愉快到甚至难以拿来叙旧,他们两个也不是会叙旧的。米迦勒笑了笑,正巧床头的通讯器闪了闪,这么多年通讯器也发展到了能发文字的地步,是贝利尔发来的。他大略扫了信息一眼,掀开被子打算换好衣服走了,却听到路西法接着说了下去——他依旧是这样,自顾自的。
“但后来我发现你很了不起。”
听到这句话,米迦勒才有些意外似的,转头迎着光线看向他,而路西法也正好在此时,站在晨光中对着米迦勒垂眸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的神色仿佛带着悲伤,又十分透彻,一时间让看到的人怀疑是不是陷入了某一场幻梦之中,眼前看到的是幻觉——路西法怎么能有这样专注的,虔诚又温柔的神色。
米迦勒仿佛有了某种预感,又在这种预感中,听见路西法继续说了下去:“不要误会,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
——路西法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低声重复着,像是第七狱清晨少见的阳光中舞动的尘埃里,在恢弘与渺小中奏响的一支宿命的曲,又像是凑在耳边,仅仅属于两个人的呢喃,很轻柔,又很坚定,短短几个词被说得像是要践行一生的誓言,他笑着:
“米迦勒,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