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因想明白了一些,所以没有多问。他像个大少爷一样坐着,看着米迦勒弯腰收拾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你哭过吗?”
“问这个干什么?”米迦勒回头看他,扎起的长发掉了几缕出来落在脸颊旁边,让人怦然心动的模样。
“因为迟早我会打到你哭。”
“少做梦。”
“所以你到底哭过没有?你不会从来不哭吧?天使真情绪淡漠到这么变态吗?”
收拾的手顿住了。一时间脑海中控制不住地飞快闪过雷雨交加的第一狱,雷电光辉时不时映亮的昏暗房间,紧密依偎传来热度的躯体,贴着脸颊一点一点吻去潮热泪水的唇,还有沿着泪水的湿痕停留在脖颈的吻。
只是安抚的动作却又因为灼热的吐息和紧扣的手显得很危险,身体贴得太近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感觉上像是在圈禁自己的猎物,浓烈的包围一切的占有欲。
但他没有做什么,只是拥抱了很久,直到米迦勒靠在他肩上昏沉地睡去。
“哭过。”他简短地说着,就算是回答了。
回了第七狱之后,他们就没有私下见过面了。除了医疗厅的医师会听命定期过来替他检查瓦格萨七剑的伤,路西法像是把过去的事都忘记了,魔神徽章也忘记了,只是在分别前淡淡提了一嘴利维坦的事多留意就好,先不必有什么动作。之后甚至连从前那样喊他去过夜的晚上都没再有过。
一眨眼过去那么久了。
工作之外米迦勒见得最多的人就是贝因,虽然只是在酒馆的房间一起玩游戏和聊聊天。两周之后米迦勒突然接到贝因的通讯,拜托他尽快去一趟酒馆。
“求你了,米迦勒!紧急!”他这么说。
这个时候米迦勒其实工作到很晚,原本不打算回去了,所以让等候他的车先自己回了领主府。他算了算距离,戴上斗篷,一身轻便地去了酒馆。这个时间酒馆都已经关门,街道上漂浮着一些夜晚才出来的靠吸食稀薄的魔力生存的小魔物,有的圆有的长,半透明的像是海洋中的水母,还有些圆形的毛毛的像是海藻球一样。酒馆的防护法阵在夜色中一明一暗,酒馆老板对他很放心,早就给了他解阵的画法,米迦勒轻松进去了。
他去了平时打游戏的房间,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敲,里面很快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门唰一下打开,一个顶着栗色短发的脑袋探了出来,看见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吓死我了,你总算来了。”
他把米迦勒带进去。
里面有个黑发绿眼睛的小孩,他全身披着一块毯子,看年纪跟贝因相仿,头两侧生长着蜷曲的角,眼瞳是中央发亮的横瞳——羊魔人的血统。见到米迦勒进来了,那个小男孩有些意外有些慌乱,但是估计贝因已经跟他讲过,所以他没有失态,毕恭毕敬地屈身行了礼:“向您问安,在这里见到您是我无上的光荣,传闻中描述的您的光辉不及您本人的千万分之一,我尊贵的领主米迦勒殿下。”
这一长串倒是让贝因有点不自在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把男孩从地上扯起来:“别客气了别客气了,他没那么讲究。米迦勒,这个是亚代尔,我的同学。”
“我们遇到麻烦了。”他说着,对米迦勒比划起来:“他的妈妈是飞蛾魔人,爸爸是羊魔人大恶魔,但是他从一周前开始,会有点怕阳光,如果别人受了伤流了血,血的味道会让他感到饥渴。最后是我自己感觉到的,他的体温变低了。今天之所以会带他来这里,是因为我们有个同学今天摔跤摔伤了,亚代尔差点因为血的气味发狂。”
“……这个想法可能有点天方夜谭,我也知道只有人类能够被转变为吸血鬼……但是他确实是有点像是在被转变为……血族。”贝因几次停顿,但还是说了出来。
血族的主要活动范围是人间,地狱只有数量极少的血族分布在第一狱,月之天使沙利叶作为领主的第一狱,昼长夜短,却有一块法术笼罩的地方是永远的黑夜,明月高悬。
那也是第一狱的亲王,魔女莉莉丝的领地。所有在地狱生活的血族,名义上都归属莉莉丝的管辖。许多恶魔们习惯是称呼他们为吸血鬼,但是血族据说很厌恶这个称呼,更愿意被称呼为血族。
“为什么不找家长,而是来找我。你们担心你们得罪了莉莉丝?”
两个小孩儿相互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还记得我跟你说,他的表哥跟莉莉丝大人的侍女搞在了一起,他表哥的爸爸又是莉莉丝的情人吗……”贝因挠了挠头:“之前他的表哥来找过我的麻烦,被我打了一顿,后来他找莉莉丝大人的侍女借了一个件法器,我就吃亏了,是亚代尔帮了我,我们砸碎了那个法器。后来听说这个法器是莉莉丝大人的……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她对我们有了误会。”
这种担心也是没有办法,那是莉莉丝的侍女,莉莉丝的法器,简单来说就是莉莉丝的人和莉莉丝的东西。亲王莉莉丝是一个相当神秘,脾气难以琢磨的人,身份地位又很高,身为神创造的第一个女人,按照神的安排她该是她的丈夫亚当的附属,她却违逆了神,即使受到神惩,也义无反顾地叛逃出伊甸园,这一做法也让地狱许多人钦佩她,甚至当时地狱有许多人认为她与另一个身为神的造物却第一个竖起反抗神的旗帜的天使,魔王路西法很相配,都期待路西法迎娶这样的女人作为魔后。这样的说法在她与死亡天使萨麦尔传出结婚的消息后消失。虽然她是萨麦尔的妻子,但是罕见她跟萨麦尔一同出现。两个小孩顾虑到她的身份不凡,是第一狱的亲王,丈夫又是第六狱,堕天使大本营的领主,撒旦庭的撒旦,现在又是七十二魔神名单排位的关键时期,因此都不想给自家家长添麻烦。
贝因满心忧愁说了半天自己的顾虑,说完才想起米迦勒跟他们非亲非故,虽然跟米迦勒的相处一直都很自在,但这种关系到领主和亲王的事情还是让贝因迟疑了一下:“……能帮帮我们吗?”
“我觉得这件事跟莉莉丝应该没关系。”
贝因:“啊?”
米迦勒解开袖口的纽扣,随手变出一把手指长的光刀手腕上一划,血液顿时涌了出来。
贝因一个哆嗦,差点没忍住冲上去拦住他,又被米迦勒用稍安勿躁的表情安抚了。
而血液涌出的瞬间,亚代尔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强忍着不去看那些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后退了一步,却满眼惊恐地发现无法让自己再退第二步。贝因往他那里看了一眼,看见他的獠牙已经伸出了嘴唇之外,额头爆出青筋,满是冷汗。这跟亚代尔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甚至比今天他第一次差点发狂的时候还要恐怖,听说高阶恶魔的血液蕴含着的纯粹魔力对吸血鬼来说有着无上的吸引力,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是米迦勒,贝因一定会被亚代尔发狂的可能吓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亚代尔已经不清醒,因为如果他是清醒的,他就不会朝米迦勒扑上去。
奇怪的是米迦勒没有制止的意思。一开始亚代尔是攀住了米迦勒的肩膀试图张开嘴往脖子咬,被轻松拦住了,然后米迦勒用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一直张着嘴,把划伤的手腕往他嘴边凑,对方居然毫不犹豫捧过那只手,就往手腕上咬了下去。姿势和力度像是饿急了的贝因抱着一根猪蹄往下啃,看得一旁的贝因心惊胆战。
他听到了大口大口吞咽血液的咕噜声,但几下过后亚代尔就跟喝多了酒似的,晕晕乎乎地松开那只手无力地倒了下去,被米迦勒用另一只手挽住了,扶到沙发上坐下。
“没事。他只是对血有反应而已,不是真的可以消化血液,也不是可以通过血液解决食欲。如果是血族的话,哪怕是该隐也喝不了我这么多血。这应该是咒术的影响,明天我让医疗厅的医师来给他检查,看怎么恢复正常。”米迦勒的声音很平静,但贝因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手腕,整个人还是有点晕头。
“我去给你拿点药……”他说,等米迦勒点头之后噔噔噔跑了出去。
酒馆里空无一人,半点不见平时人声鼎沸,灯红酒绿的热闹模样。贝因一路跑到了一楼,越过几排酒柜,在吧台下面到处翻啊翻,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过于投入,甚至没有听到门外车轮驶来又停下的声音,还有门打开的声音。
直到有人沉声问:“谁在里面?”
空气里有微不可查的魔息,仿佛没有威胁,又让人心里发寒,下意识的不敢放肆。每个魔族的魔息其实都不相同,但是旁人一般只能辨别出来是魔息,这就像孩子可以辨别的出父母的脚步声,气味,其他人却不可以。
这个人没有刻意放出魔息,但是这个人对贝因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了让贝因被吓了一跳之后,直接从柜台旁边探了个头出去:“舅?”
夜色中,被打开的门旁边站了一个身着华服,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细边眼镜的年轻男子,他有着与贝因相似的深紫色眼眸,皮肤白皙,面貌斯文。他戴眼镜时有一种在地狱极罕见的温文气质,但贝因知道家里的仆人会偷偷议论,他摘下眼镜时让人觉得不好靠近,看人时仿佛有一种夹带着厌烦的冷漠。
看见柜台后面栗发紫眸的白嫩小孩之后,眼镜后的人凌厉的神色先是一松,继而眉头又一皱——贝因这个时候开始感觉到大事不妙了。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声音是没有起伏的,听不出怒意的。但是贝音继续藏身在柜台后面,连走出来都不敢了。
这个时候他更宁愿来敲门的是盗贼,考虑到楼上有谁,如果是盗贼,事情毫无疑问反而更好解决。
但他很快看到了他舅舅背后有谁。尽管一直都没有感受到另一个人的魔息,但这个人一些画像和雕塑在地狱的知名程度,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画像跟真人总是有些细微的差距,真人的气度和迫人的俊美当然是远超画像。本来贝因还恍惚着,但很快注意到他们背后,落着雪的夜幕中,街道旁静静停着的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有着魔王的纹章。
六芒星的图纹,自天上坠入地狱的黑暗晨星。他站在那里就像是黑暗降临。
贝因悚然。他知道今晚的事已经彻底失去了掌控,而他也不能继续装死。
“……向您问安,魔王陛下。”贝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