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深蓝的瞳孔开始变了,变得极亮,转瞬之间变得像是破碎的宝石被融化的黄金凝固在一起——堕天使异化的前兆,被视作邪恶的黄金瞳。堕天使堕天后身体因为无法适应黑魔法的运转,实力往往无法恢复到过去的巅峰水平,但这样的限制会在第一次异化之后消失,身体也会彻底适应黑魔法,同时也会在异化时丧失人形,部分变作动物,失去大部分理智并感到痛苦,只想破坏。
熟练后或许可以控制,但米迦勒这是第一次。
他挣扎的动作已经剧烈到半点不顾忌这样的撕扯是否会引起疼痛或者弄伤自己,仿佛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丧失理智地挣扎,让旁观者都心惊肉跳,唯恐他的骨骼或者肌肉因为这样激烈的动作而受伤。仿佛响应着主人的心情,红色的圣剑在空中飞舞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等它真正突破干扰回到米迦勒身边,必定能斩断那些束缚他的魔力。
“我可以放你走。”
这个声音让尤兰一愣。
“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要害死米迦勒。”
尤兰看向路西法,这是今天第一次——她敢于去看路西法。
很奇怪的是,占据着优势的魔王脸色却并没有最开始那样从容,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他才是被瓦格萨七剑刺中,又被魔力牢牢束缚的人。
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把目光投向这个让他满心厌恶的怪物,如果说地狱谁跟尤兰有仇,除了奇鲁伊大概就是狠狠折磨过她的路西法,而他说的是:“米迦勒受过雷刑,你不能让他跟你下去。”
尤兰如梦初醒。一时间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浮起——
“……很早之前,地狱判了他雷刑。行刑之后,他的伤好了吗?”
“格奈特被天使剿灭,即使死后变作亡灵,又过了千万年,感知到天使的气息仍会变得狂暴。”
“它们是吞噬一切的恶灵,即便是天使纯能量化作的身体在它们的口下也没什么特殊……”自顾出神呢喃的秘境天使突然一惊,止住话语转而说道:“请务必当心。”
完全不合时宜的,她追忆起过去的事。
同样是在躲避魔王的追捕,米迦勒带着她逃出了地狱。她那个时候状态很糟糕,却没有马上陷入近百年的昏睡。她的身上开始长出坚硬的尖刺,脑袋里开始有不同的声音,清醒地感受到在恐慌和痛苦中正逐渐失去自我。
米迦勒在对她用治愈术,他身上也有伤,但是天使无法治愈自己,米迦勒也没有表现过痛苦。
尤兰这个时候已经很迷茫了,她说不清心里是恨,或者其他什么。当她想要为了家人报仇,为了记忆中遥远的家人的温暖而决定继续潜伏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就是那个奇鲁伊留下的底牌——一个被未知的力量造出来的怪物。她对米迦勒说:“……我可能是另一个奇鲁伊,或者用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力量制造出来的怪物,为什么要救我?”
她在流泪了,可一个怪物怎么在流泪呢?
“我或许连生命都算不上,或许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命运从不善待我,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一个手染血腥的罪人,一颗杂草,被认为不该出生的存在。是一个会危害世界的阴谋中诞生的产物,连想利用我的人都害怕我……我爱我的亲人,却为他们带来灾难……我甚至没能拥有真正的亲人。
可是你……为什么救我?
那个时候他们好像是在一个深林里,尤兰记得自己靠在一棵树上,米迦勒半跪在她面前,治愈的光辉映亮他的脸,圆月皎洁清冷,四周有丝丝稀薄的云。
他没有停下治疗,看着被随手放在一边的红色十字剑,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笑了。
他说:“在我小的时候,父神对我说:米迦勒,生命是非凡的。”他抬起眼睛看向尤兰,眼睛澄澈又温和,明明也是在追忆不可挽回的过去却不显得悲伤:“世间的生灵千差万别,你看似与他们不同,实际上又相同。无论渺小或是伟大,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是奇迹,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最后也都有着相同的归宿。”
“你要相信,你的存在救了许多人,你对他们,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我很喜欢你,从不灰心,也从不因为命运的不公自我放逐。即使是住在租来的小屋子,即使朝不保夕,无法与他人建立联系,也在认真布置着自己的房间,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说:“尤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她是让米迦勒怜悯的存在,她想他对她的爱或许是源自对弱小生物的仁慈,或许是对她的遭遇的同情,或许是对她的某些选择的欣赏……但幸运无比的是她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她成为了那么多人的朋友,同伴,也保护了许多人。
——她是多么幸运啊。
尤兰抬起另外一只手,手臂上的血肉蠕动,瞬间变作一把弯曲的长刀。她在米迦勒惊诧的目光中,将那把锋利的弯刀对着被米迦勒拉住的那只手臂,以可以削断的力道,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米迦勒大惊,直接松开了手。
那只被紧握的手臂松脱,尤兰在空中对米迦勒露出一个笑,然后紧闭眼睛,坠下灵魂深崖。
格奈特亡灵呼啸着吞没了那个渺小的身影。
米迦勒后来没再挣扎了。
颜色邪异的黄金瞳消失,格奈特亡灵的乌云远去后,这里的海洋和天空依旧是铁灰色,米迦勒的蓝眼睛与这里格格不入。
束缚松开,圣剑回到了米迦勒手里,召唤中断后鲜红色的长剑消失,长剑的主人也如折翼的鸟,无力再挥动羽翼。
昔日的天堂副君,第七狱领主在层层看守之下被押回了第一狱的领主府邸。
第一狱的领主是沙利叶,以机敏著称的月之天使及时地将暗杀者的动向传到了魔王手中,才让这场交锋发生。他们先在第一狱的领主府修整。米迦勒因为伤重暂时昏睡,路西法在他醒来之后去了他的房间。进门时米迦勒静静坐在床上,从门边只能看到他从被子中露出上半身,还有寂静没有情绪的侧脸。
瓦格萨七剑别名灵魂枯萎,伤害是致命的,即使只有一剑,即使对方是米迦勒。哪怕给米迦勒治疗的是治愈庭的首领拉斐尔,为了治这种路西法发出的瓦格萨七剑的伤也必然要费上许多功夫和长久的疗养。
所以米迦勒现在有多痛苦不算难猜的事。
这个认知没有让路西法变了表情。他倚在门边看着米迦勒:“我以为你一醒来就该来找我。”
过了很久,米迦勒问:“为什么?”
“你该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不是吗?”他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比如怎么处置你?”
怎么听都是威胁的话,但是米迦勒只是静坐着。
他的神情看起来好像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但他还是顺着路西法的话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带回第七狱吗?”
“你一点都不生气吗?”路西法走了进来,他给人的压迫感向来深重,这么走进来的时候,像把一片黑沉的阴影带了进来:“我以为你会发怒,我都做好了听你骂人的准备了,可惜。”
他笑了一下:“连黄金瞳都出来了,我都没想到米迦勒殿下会有这么像恶魔的一面。你也不是没有愤怒这种情绪,不是吗?”
“那里的其他人,后来怎么样了?”
“全死了。”路西法淡淡道:“怒海之涛平息之后,发现他们全都引爆了身上种下的魔咒,连形体都湮灭了。”
“他们背后大概有个组织,对奇鲁伊的事知道不少,你有头绪吗?”
“利维坦。”
米迦勒安静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撒旦庭的利维坦。
这件事最后还是到了这个层次。
这次米迦勒很久没有出声,他昏迷时吐了很多血,任谁都看得出来难熬,但是清醒后却很平静。
“你还没有回答要怎么处理我。”米迦勒说,他的声音在室内回响着,深山滴水的寂寥:“如果不杀我,是有别的安排吗?”
“对。”
“你想杀利维坦。”
路西法轻轻颔首,看起来态度很欣赏,在很早的时候,他经常就是带着这样赞许的表情毫无负担地利用米迦勒:“对。”
他们两个说话,总是省事的。
路西法不方便下手杀利维坦。就算利维坦不是领主,却也是撒旦,堕天使中威望不低的存在。在缺少切实的证据和罪名的情况下,路西法下手只会让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魔王杀重臣——
这一个杀了,下一个是谁?
这跟当时借着地狱旧王族构陷米迦勒又不一样了,现在没有那么好用的刀。
让其他人动手也不方便,米迦勒猜得出,路西法也不想让太多人了解到裂缝的事。人心的欲望和贪婪是无止境的,一个阿德厄库西的石矿都能让孩童的尸骨堆积如山,谁都难以预料未知的力量引出多少人心的恶。
再有就是其他人动手,未必有拿下利维坦的把握。
确实没有谁比米迦勒更好用了。
而米迦勒的答复很简短。
他说,好。
路西法说:“利维坦也接触了裂缝,也有用那种力量的野心,也是违逆了神明意愿的危险分子,你当然不能忍。虽然我很高兴你的配合,但是很可惜,你在我这里是有前科的,回第七狱之前……”他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了床边坐下,动作很亲近,话语很亲和:“我会对你种下魔神徽章。”
用于主仆关系的魔神徽章。源自地狱存在久远的奴隶制,高位的恶魔用魔力为自己的仆人种下魔神徽章。
拥有魔神徽章的人,会被三条铁律制约——不得解除,不许反抗,不能伤害。
不得自行解除魔神徽章,不许反抗魔神,不能伤害魔神。
因为这种好用的效果,即使在奴隶制废除后,高位的恶魔们也对自己宣誓效忠的仆人延用了这种徽章。除非徽章主人自愿解除,否则仆从直到死亡才能解脱。虽然是极不平等的契约,但被种下魔神徽章的仆人可以借此使用徽章主人的魔力,如果出意外身死,也可以通过这个将消息传达给徽章主人,并留下最后的信息。
有了这个,米迦勒在哪里,路西法都能知道。
但同样的,一个高位恶魔被另一个恶魔种下魔神徽章,是极屈辱的事情。
米迦勒说,好。
总是处在白昼的第一狱今天大概率会下雨,花园道路中有些未化干净的薄冰,是很阴沉湿冷的天。
窗户透进来的白蒙蒙的光线中,路西法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都消失了,原先的轻佻,讽刺,笑意,都没有。他只是看着米迦勒说:“你很让我惊讶,米迦勒。”
他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可以称作感情的存在,只有傲慢的,置身事外的审视:“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配合。如果不是我,她现在该正在你身边。没有给她公正待遇的是我,让你不能行动的是我,打伤你的是我,逼她自己跳灵魂深崖的还是我。你不恨我吗?”
他说话还是一样尖锐。
却不再做任何表情。
“没有什么好恨的。”
米迦勒半张脸在阴影里,但他这样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给人鬼魅阴森的感觉。
那么强大的天使。那么坚韧的,固执的,烈火一样炽热明亮的存在。当他不顾一切想要挣脱魔力的束缚时,连路西法都没信心可以一直拦住他。
“过去发生的事,很多都是源于我的逃避。”
他缓慢地说着:“我总是在逃避我没信心解决的局面。我隐瞒了她的存在,我打伤你带走她……我以为是没有其他办法,其实只是我不想改变而已……我接受不了我背叛了天堂,我不愿意留在地狱。”
不知道这几句话拨动了路西法哪根神经,或是无法平静的哽咽尾音让双方都无法再维持刚才的样子,对方突然出声打断他:“米迦勒,别太自以为是。”
“我什么时候看起来像是可以商量的样子了?这一点你倒是完全可以相信你过去的判断,你不隐藏她,或者后来你不救走她,她只有被我拿来做研究,受尽各种折磨死去,或是被我直接杀掉这两条路。”
他冷嘲热讽的语气仿佛跟方才一样:“你不会以为,你可以让我改变主意吧?不应该啊,我记得你很早就对我说过,我绝不会因为他人改变主意,因为事到临头我总觉得我才是对的。”
那还是米迦勒刚堕天时候的事了。数次事情大幅度偏离计划下来,面对无论如何都不听劝的魔王,米迦勒都免不了气急地说了那些话——“我总算明白的是你绝不会因为他人改变主意,因为事到临头你总觉得你才是那个对的。”
他对路西法这个上级表现出的恭敬和服从好像都是伪装,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对他半点畏惧都没有。
他看着米迦勒微微蜷曲的,落在枕头上的手指,带着黑色空间戒指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握住什么,却最终没动。他只是笑了:“至于想离开地狱?换作任何人是你,都会想离开。不说你有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就凭一个雷刑,世界上有机会杀我的人里,没有人比你更有理由恨我。”
他看着面前垂着头的人,笑着说:“你现在还觉得该怪你自己吗?”
就在他面前。
米迦勒紧闭双眼,却泪流不止。
没有人知道路西法在想什么,在米迦勒沉默的时间里,或者只是在话音落下的几个呼吸之后,路西法用手搭着米迦勒的背,把他抱进了怀里。
在第一狱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黑暗又寂静的一天里,阴沉的乌云在天上停留已久,雨水却迟迟没有落下。
米迦勒把脸埋在他胸前,湿热的泪水不断落下:“可是……她是想救我,而你……也是想救我。”
暴雨突然落下。
倾盆的雨水吞没整座领主府,豆大的雨珠击打着窗棂,被雨水和雨声包围着的这个只有彼此的黑暗房间里,米迦勒哽噎着,颤抖的声音几乎湮没在雷声和暴雨中,在路西法的耳中却比鼓噪的雷声还要清晰:
“不怪你……怪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