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说睡前故事的口吻。讲述的时候神情没有悲伤，没有遗憾，只是有着对故事中的人的追忆与柔和。

过去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美好的往昔一去不复返，失落的已无法挽回，执念只留在脑海。

即使有着至高神的庇佑，世事也不会总是圆满。强大如米迦勒，也无法把珍视的事物留住。就像后来露皮的毛依旧没找回来，米迦勒也再也不会走上回神殿的路了。

这件屋子里生活的三个人，都是与过去割裂的人。

“……神真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尤兰喃喃。

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不妥了。她想起了地狱那些满心不甘和仇恨的堕天使，还有硫磺火湖那些饱受严厉刑罚折磨的天使，米迦勒堕天的原因……桩桩件件都在说明着，神明是所有天使的父神，同时也是他们的君主。

一时间只想着要是没说出这种话就好了。

但是米迦勒什么也没说。他安静地拿着那些半透明的小石头，对她说了晚安。

那天晚上尤兰满脑子都是懊悔，结果下楼梯的时候一跤摔了下来。

醒来的时候客厅内一片狼藉，有几处家具有被割伤的痕迹，地上还撒了几处鲜血，米迦勒正扶着耶文。耶文靠在他怀里，腰腹部浅色的衣裙上都是血，她吃力地捂着伤口，表情痛苦，尤兰一时心切，赶紧扑上去，却看见耶文整个人剧烈瑟缩了一下，眼里满是惊恐，又迅速镇静下去。

尤兰一片混乱地左右看了一圈，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沾着血。

那一瞬间尤兰头脑一片空白。米迦勒很简短地说：“没关系，我能治。尤兰，去我房间，我刚刚正好在跟拉结尔说话，她都听到了，她会先跟你解释的。”

他说，我们需要回一趟地狱。

尤兰去了米迦勒的房间，通讯法阵还在发着光，旁边是一杯喝到一半已经冷透的牛奶，还有装着拉结尔送来的礼物的盒子。

秘境天使声音轻柔地问她：你还好吗？不要担心。

她说米迦勒当时从地狱带走的除了尤兰，还有那个奇鲁伊藏匿起来，暗杀队费尽心思去寻找的盒子。那个时候他们刚逃出地狱不久，尤兰身上就逐渐生长出了尖刺，还有一些肉瘤，这让她逐渐失去了人的外形。米迦勒想起她的血能够解开盒子的封印，她又能靠着盒子的力量再生，就用她的血打开了盒子，让里面的力量回归了她的身体。

——后来尤兰变回了人形，沉睡近百年后苏醒。

拉结尔说，自那以后你的灵魂中多出了奇鲁伊的精神烙印。他当初应该是用世界上不存在的禁术炼制了……你和那个盒子。我跟米迦勒商量过这个，推测盒子里的应该是你的部分灵魂。奇鲁伊留下精神烙印，或许是想要控制你，或许是他猜到了自己哪一天或许会死，想要通过这个烙印复生。但无论是哪种，烙印会从第一次发作开始，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地发作，直到你不再是你自己。

但不用担心，有办法的。拉结尔柔声说。

她的嗓音温和镇定，安抚人心：地狱有六块不为外界所知的禁地，这些禁地有四块是自地狱存在就有的，两块是堕天使堕天后整合大陆后新出现的。其中一个古老的禁地叫灵魂深崖，位于第一狱无尽深海的下方。灵魂深崖会吸附吞噬灵魂，你需要在里面停留一段时间，我们会用法术和药物稳固你的灵魂，你在里面要维持住自我意识，剥落出精神烙印，让灵魂深崖消解它。当然这么做也有风险，出来之后灵魂还是会虚弱的，但不会是大问题。

她又说，虽然无尽深海深不见底，但不用担心怎么在海中寻找它。因为无尽深海海面上有一块云团，那块云团与灵魂深崖相连，跳进去就可以进入灵魂深崖。那块云团是格奈特亡灵的聚合，它们活着时是在极深极暗之地诞生的吞噬一切存在之物的异兽，千万年之前被神殿派天使清缴，但是灵魂难以消灭。天使们把它们的亡灵聚合起来，赶到灵魂深崖上空，用灵魂深崖的特殊能力还有漫长的时间来吸附和消解它们。

会很危险，但不用担心，有米迦勒。

听起来一切都不难。尤兰本来还在恍惚，又听到拉结尔说：“只是有一点我还放心不下。”

远在天堂的天使话语温和，但是嗓音有点紧绷，她在掩饰，但是尤兰听得出来她不如表现得那么若无其事：“灵魂深崖的事我有准备，但有件事我思虑了很久，还是想不好怎么问米迦勒……很早之前，地狱判了他雷刑。行刑之后，他的伤好了吗？”

尤兰一愣，回答时声音没有异样：“应该是好了，他看起来不像受过伤。”

“啊，那就好。”这么说着的时候，拉结尔嗓音中的沉重却依旧存在：“那我就安心了。格奈特被天使剿灭，即使死后变作亡灵，又过了千万年，感知到天使的气息仍会变得狂暴。它们是吞噬一切的恶灵，即便是天使的身体在它们的口下也没什么特殊……请务必当心。”她开始聊起别的，问尤兰担不担心，以及告诉她这次米迦勒计划怎么进入地狱。

听说拉结尔虽然地位高，但是在天堂没有什么实权，为人也不爱与人来往，跟在政治场打滚多年的其他天使不太一样。看来确实，连尤兰都能看透她的情绪。

尤兰不想回地狱，不愿意离开这里。她喜欢的生活，是跟耶文坐在蠢龙牛拉着的小车上，缓慢地走在颠簸的山路中看着满山的晚霞，玫瑰红的颜色勾勒出山体连绵起伏的轮廓，听林间清脆的鸟鸣；是还在村庄的时候，孩子们看到他们两个就唧唧喳喳地围过来，对他们打招呼，喊着他们的名字问候他们，牵着他们的手不愿放开；是喜欢在树下跟坐在树枝上的米迦勒一起看院子里被吹过的风卷起的树叶，喜欢大家一起做饭，一起赶集，一起玩桌面游戏……喜欢这一切。

如果离开这里，回到地狱，这些都会消失。

而且她知道，米迦勒有伤。也知道他必定没有对拉结尔透露。

他怎么会没伤呢？有关于天使的书籍都提过天使并不需要睡眠，睡眠只是习惯或者爱好。但是米迦勒的作息几乎跟她们一样，长久不休息，他是会疲惫的。尤兰还记得救她出法阵时，魔王曾经用源自裂缝下法阵生出的丝线穿透米迦勒的四肢，裂缝的力量非同小可，那种古怪的丝线让暗杀队的人死状奇惨，也让尤兰饱受折磨。逃出地狱之后没人能给他用治愈术，那些伤又花了多久才好呢？他提过耶文的奶奶路过时因为他在树上短暂地睡了过去以为他是受伤的精灵——如果因为没有变化外形以为是精灵就算了，为什么是受伤的？她沉睡的八十多年间，米迦勒的经历真的如他所说那么云淡风轻吗？

她跟耶文说了这些情绪。耶文已经被米迦勒治好了伤，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她，说：“我讲过我奶奶是怎么死的吗？”

她说：“是被洪水冲走，淹死的。暴雨下得太急，我们下山途中突然涨水，把我们两个冲走了。她带着我抓住了岸边一棵树，坚持了一个下午。我的爸爸妈妈让蠢龙牛来到我们面前背我们走，但是它那个时候还小，一次只能背得动一个人，水太急了，把蠢龙牛淹到只剩一颗头和一线背露出水面，洪水还时不时冲下折断的树枝，我知道被砸中我就会掉进水里。我不敢下去，想着至少跟奶奶在一起她还会保护我。她骂我说你不下去只会死得更快，别说蠢话了，一定要活下去。我哭着爬上蠢龙牛的背过了河，蠢龙牛刚把我放下，河水就突然变急，把她冲走了。五天之后大家才找到她。”

金发少女在灯下的眼神平静无比，看不见悲哀，她注视着尤兰说：“尤兰，你现在也是一样的，你没有勇气下水，只会死得更快。伊尔一定是把你的安危放在首位，才会不顾自己的安危保护你。有人那么坚定地想要救你，你还有什么犹豫不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