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跟过去他们睡醒的早晨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米迦勒不擅长这种场面。但他只是愣了一下,就落落大方说了:“再见。”
他表现得他不告而别是什么很理所应当的事。
意外的是路西法很配合,也点了点头,说再见。
他一片寂寂的目光里没有任何阻拦,这一下反而是米迦勒不知道说什么,他一瞬间几乎有一种感觉,他不应该就这样离开。可是在原地进退两难了一会儿后,却是路西法坐在床上笑了笑,对他说祝你一路顺利。
再没有别的。
他一直忍不住反复想起路西法这个笑,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他,在这反复的回想中意识到他像是肯定他们会再见面。
“你有什么打算?”米迦勒问。
“打算就是等人来救我。我也真是长见识了,谁知道一堆石头的核心是一团肉球啊,谁知道他们的祭祀就真的是放神出来吃人啊。”贝利尔摊手:“我摸不懂这个东西,它是摩加撒德变的,太古怪了。而且如你所见不能用法术了我就是个玻璃人,要把它带回地狱我自己是做不到了。等路西法陛下带人下来吧。”
贝利尔虽然说谎不多,但他说谎比呼吸还要自然,他有的时候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说谎,有的时候在应该说谎的时候说实话,仿佛一切为了乐趣,旁人也难以辨别他在什么问题上说了谎。
米迦勒刚来地狱的时候就认定他和路西法趣味相投。
就像他明明知道米迦勒不可能放任那些被吸进去的活人不管,却仍然装作想不到这一点。
“你很想研究这个。”米迦勒笑了笑,说:“不担心我把它毁掉吗?”
“啊,担心也没用啊?”贝利尔表情无辜地笑了:“我又拦不住你。”
“那就好。”米迦勒语气平静:“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我不希望你拦我。”
贝利尔嘴角往下垮了一点,他故作的嬉笑神色平静下来,用困惑的表情瞥着米迦勒:“你还真打算毁了它?我还以为你跟陛下达成共识了,我们带走矿心,其他随便你。现在这是为什么?”
米迦勒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祭坛上方那个肉球表面的嘴还有其中伸出来的红色管子依然跟缺水的花一样萎靡不振,但圣剑的火焰更加明亮,贝利尔的视线追逐着那把剑,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各种记载里被天堂神殿派天使毁掉的法器——其中也不乏威力强大,可研究性强的,但天堂判定一种法器是否应该被毁掉,第一位就是考虑法器本身造成的危害。
不等他多想,不远处那个祭台骤然粉碎,力量被人控制得很好,晶石祭坛瞬间成了粉末,没有多大的动静,只是失去了形状,上面那个肉球直接滚了下来,带着黏湿的水迹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近距离观看这个肉球,更直观地感受到它跟矿石没什么关系,而更像是畸形异变的怪物残碎的内脏,表面时不时有地方鼓起,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跳动的心脏。
贝利尔不再笑了。
“我是真的想研究这个,你知道吗?”他很认真地问。
米迦勒点点头:“我看出来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交手的瞬间,很自觉地张开羽翼飞到了空中,贝利尔也不想为了多杀几个人激怒米迦勒,招式全往对方身上招呼而不是往地下丢,安心感主要来自昨天还跟路西法睡在一起的米迦勒不会杀他。两个人都不是认真动手,他脸皮格外厚,所以一边动手还一边解释说:“我刚刚可不是骗你啊,我确实不会法术了,只不过你压制了那个矿心,让我恢复了一点。”
这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米迦勒交手。米迦勒是出了名的战绩卓著,贝利尔至今难忘圣战时对方突破一切魔法防御和重军包围,一剑朝起义军至高处,六翼飞扬的路西法一剑劈下来的模样。那也是米迦勒最大的功绩,他那样年轻美丽却那样让人惧怕,贝利尔深深记得战争结束后路西法的伤口——左肩上到胸口,几乎将人劈作两半。时至今日贝利尔回想时也仿佛能感受到当日身体中圣剑留下的灼痛,他知道其他人也是,路西法更不会例外。新任副君是战场上屹立不倒的旗帜,堕天前地狱人人对他又惧又憎,尽管也有争议说米迦勒剑术确实强,但综合上路西法还是更强,所以米迦勒赢了也是讨巧。这种说法流传了许多年,但是事实就是——赢了就是赢了。
堕天后因为那些层出不穷的事情大家几乎不再提米迦勒算得上是直接导致路西法起义失败的原因,路西法的支持者也在对方官复原职后把一切不欢迎压在心底。但贝利尔对对方的强大实在是刻骨铭心,他是战场上永不熄灭的火焰,造物主精心锻造的利刃,纵观米迦勒的统帅生涯,总结起来便是从无败绩。这种情绪让他在米迦勒被送上雷刑刑场的时候觉得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他是路西法他也猜忌米迦勒,他是路西法他也不会忘却与米迦勒之间的旧怨。但当他知道路西法跟米迦勒有了那种关系之后,第一个想法却是——路西法居然敢玩米迦勒?他怎么敢?
圣剑被拿去镇压矿心了,米迦勒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贝利尔也只想拖时间等人来,并不真的想跟他打,也没有留意地上那两个人在做什么,直到他被地上的动静惊扰到,才发现那个肉球整个在疯狂翻滚,一边翻滚一边从那些嘴中噗噗喷出血,同时肉块一个一个往外掉,眨眼间之前吞掉的人一个一个滚了出来,带着血滚落了一地,而肉块居然像是要散架了,四周晶石墙壁随着轻微的嗡鸣声震动起来,一层一层往下掉。
贝利尔大惊,本来一皱眉就要过去,却突然看到了什么,猛地止住动作。
法力被限制的感觉减弱,显然米迦勒也是。圣剑的火焰牢牢交织成了一道火网,不过是片刻的功夫,肉块已经整个在里面散成了一滩像是半消化的呕吐物一样的东西,而其中昏迷的人还是完整的,不知道是死是活。
圣剑回到了主人身边。
——一地血色间,贝利尔看到了一根红色的尖刺,像是晶石打磨的,里面有金色回旋的咒文。
那是路西法研究出来的克制阿德厄库西的法器。
一些问题迎刃而解,他定定地看了那根尖刺很久,突然哈哈笑了,转头对米迦勒说:“——早知道你有这个,我就不跟你打了。”
贝利尔想得很多,语气上却听不出来:“对了,还有一件事。之前路西法陛下做过推测,如果矿心被毁,有一定概率用过阿德厄库西石的人都会死,就像是你知道的那样——化作砂砾黄土。你做好了为自己的决定赔进一座城的人的心理准备了吗?”
米迦勒还没说什么,地上那个金发的女人突然说话了:“那是他们应得的。”
贝利尔的目光看了过去,他没做什么,但光是自身存在也能让人感受到不能抵抗的压迫,但那个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的金发女人顶着他的目光,居然好像忽略了身体害怕的本能,凭借着一股力量咬牙坚持着接着说了下去:“他们害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
字字含恨,掷地有声。
这两个人看起来跟满地晕倒的人没什么区别,贝利尔一直没怎么留意他们,即使看到米迦勒在跟她们讲话。可是刚刚米迦勒在跟他交手,那么能有机会把那根尖刺刺到矿心上的,只有这两个被忽略的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了,却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米迦勒说:“这整座城都是得利者,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曾经是审判灵魂的天使,他当然有资格评判一座城。
“啊啊,这个我不关心。”贝利尔摆了摆手,岩壁上某个位置随着他的动作变得像是消融的冰块一样,眨眼间出现了一条宽敞又平滑的路,仿佛被侵蚀一般连碎块都没有,他看得到那两个女人身体在颤抖,但是语气很随便:“既然陛下把这个留给你,我就当这个石头不具有让我研究的价值了。”
他羽翼一扇,没有留恋,直接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