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碧潮阁中,卷帙藏书浩如烟海。檀香木书架高至桁梁,每一层皆整齐有序、分门别类地放满了各色书籍。最上层的书册封面纤尘不染,中部、底层的书册虽泛黄卷边,但也码放整齐,受到了主人珍而重之的对待。
赑屃双目隐隐有光。他沉思片刻,合上手中翻阅到的风物汇——《山海注疏》。
数万年前,蓬莱数与陆地联通,岛上山脉由西向东,蜿蜒海岸数千里。碧岭木叶抽长,蔓草茵绿,四季常春。长风吹送,绿水逶迤,葳蕤茂叶如波涛重叠。此间生物品类不下万种。
又数千年,海陆不复联通,后变乘桴以造舟楫,得渡湖海。夏后羿即位八年,北海海滨鸟兽惊走,大地坼裂东西三十步,际海而望,东北方有声如雷,骤然火起,都城斟鄩草树动摇,累十余日。蓬莱渐成迷踪。逢满月、天高云淡,视物清晰,或可探寻。
蓬莱岛盛产遗玉,杏黄透亮,系松脂久藏地底千万年故。
……
喝了药昏昏欲睡,微站立船头片时,便打起呵欠。赑屃催促她进舱休息。微倚靠箬篷,受伤的身体仍处于恢复期,旅途劳顿,少焉,即沉沉进入梦乡。
梦境之中,鬼影憧憧,一霎现出龙子们的脸,兀地,自己背后的天空又直直坠下衣袂飘飒的天人。转瞬,自己闭眼埋脸、沉入水中,于地动山摇、岩浆奔突跳跃的情境里,她化身为鱼,拼死衔住一块下沉的明玉,进而奋力摇曳其尾、欲远离危险。
灼烫的温度烤炙她柔弱的身体,海水无法缓解从地底迸射的热量。四围里,水气茫茫,海水与岩浆交融、嗤嗤作响。她看不清去路,不防被跳跃的火山石击中,踉跄下落,极力挣扎逃走,不知沉浮了多久,无知无觉地落入时间之海,往冰冻的珊瑚丛坠去。
卧于丛生的珊瑚海里,银鱼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自称广玉的真人席地而坐,从旁随手捏了块白玉萝卜,向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一门“死物化生”的绝艺。
但见他左一刀右一刀,再将好似完整的白玉萝卜轻举至半空,层层叠叠的网随风撒得很远。
广玉笑对来人言道:“这手艺很有趣,不是吗?我一生中,仅仅教过两个人。他们是这世上我仅存的族人……”它亟不可待,开口想对广玉说些什么,吐出来的只有一串水泡。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天边外余辉流光犹在,一丛发光的蓬草与风缠绵,悠然落于来客的掌心。客人眼底含泪,凝望掌心。
风中的话语萦绕聚散……
它摇曳鱼尾,转身回看,石崖外,风拍打海浪,天火灼烧黄昏。天边外的云霞大片大片被风吹着,从她头顶飞速掠过。
她怀有满心的怅然,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一颗泪珠从她眼里滚落,滚烫得一如地底火山溢流的熔浆。身为没有泪腺的一条鱼,怎么会哭呢?她摸了摸脸上残留的泪迹,感到疑惑。
赑屃拂去微眼角挂的泪水,若有所思地瞧。舟中女子倚靠船壁,冷汗涔涔,沉浸梦魇之中,一时无法醒转。
她很像过去他了解的微,又不完全一样。绮梦是天宫中人,她的话,掺杂了真假,不能全信。绮梦与他说,此人早死了,而今不过寄灵的怪物。这不得不让他联想到长生天中达生真人说的话——他说,因寻觅蓬莱而亡的人会被锁入一副田园乐景图中,每逢月夜,这些人会将自己的精神寄托于随处可见的银鱼身上,游往海面。如若不归,不多久便会死去。可她的存在,恰恰说明了此论尚付阙如。
那么,游离长生天外的银鱼何以久存于世?
赑屃面色略带冷漠,撑膝起身,便在此刻,微睁眼,眼底满布惶然之色,余光瞥到赑屃立于一侧,忙收敛神色,搓眼笑道:“方才做了个梦。怎么,到地方了吗?”
(二十八)
女子的表现实在像微,赑屃顿了顿,缓和神色道:“快到了。你准备准备,靠岸时可能会有些颠簸。”
“恩。”微点头,放松弯曲的双膝,用袖子随意抹了抹头上的汗水。
船靠岸,船体与海岸摩擦碰撞,船舱内震动片刻后静置。微跟随赑屃下船,探身出舱刹那,死气沉沉的灰霭携风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