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电了。
太阳没电了,天就会阴下来。相机没电了,就会黑着屏幕。
现在太阳和相机都没电了。
时雨有满身力气,无处可用,想要把这张照片给人看,却只能在灰暗的窗边摆弄着关着的照相机。
充电线,她得找到一根充电线!
她跑到电视柜旁的插座前,数了数,上面一共有六个孔,上面插着三个插头,分别连着电话、电视和热水器,她挨个拔了,往相机底部那个银色的小接口里戳,戳不进去。
她以为是自己的力气不够大,扯着巩仁杰的衣角过来。
他蹲下来,把两条线并在一起,道:“你看,接口不一样,充不进去的。”
一个梯形,一个长方形,凑在一起看,明显不同。
“那能用的充电器在哪?”
“这里估计没有。”
巩仁杰把那三根可怜的充电线挨个插回去,转头看见时雨一副要哭的表情,赶快安慰。
“别着急,明天就有了。”
“真的吗?去哪儿买?”时雨问。
巩仁杰呵呵笑道:“这里是买不到了。”
“啊?”
既然买不到,那怎么能“很快就有了”?
时雨想不清楚,又觉得巩仁杰不会说谎,那还能怎么办?可能他是要去邻居家借吧。但邻居家也不一定会有。
不知道池一家有没有这种充电线。可能没有吧,她感觉池一家除了池一好像什么都没有。
十分钟后,祝涛走进来。
他比之前更疲惫了,勉强挤出个笑容,低头对时雨道:“穿好外套,去车上。”
“哦。”她随手从床边拽起一件外套,乖乖穿在身上,往门外走。
时涛俯身从床上捡起另一件外套,又拎起一件小小的黄上衣。
“这件呢?不要啦?”
“我打算明天再穿这件。”
时涛笑道:“明天都到家了。”
“到家?要回家了?”时雨转过头,愣在原地,“我们不是下个月走吗?”
“这里要下大雨了。”时涛耐心道,“前几天刮大风,就是要下大雨了。”
“那工作呢?”
“工作没办法了啊。”时涛的脸色更差,自嘲地笑了笑。
时雨:“那我们晚上吃过饭走?”
“现在走。你在后排睡觉,明天早上就到家了。”
“哦。”
现在。
她不想走。
她想再待一会儿,一天也好。但隐约之中,她能分辨哭闹何时有用,何时没用。现在就是没用的时候。
“我们还会再来吗?”
“等有机会。”
等有机会就是没机会。
她说:“我得和朋友告别。”
时涛忍不住皱眉,掩饰的微笑挂不住了,心力交瘁的疲态尽显,叹了声气,点点头。
“行。你去吧,叫小巩一起。”
“好。”
她把相机揣在怀里,跑去找巩仁杰。
这时想起要告别朋友,她只能想到池一。
她知道自己走了后,小文或是那个男孩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总之,那些人都会有其他的朋友。但是池一不会。
“巩叔叔!巩叔叔!”
刚刚还在院子里的巩叔叔,却消失了一样,找不着。停在大门前的车倒是启动了,声音蓄势待发,催促她似的。
“巩叔叔!”
她哒哒哒跑出大门,又连着叫了几声,心想,就算找不到他,自己也一定要出去!哪怕就自己!
她回头,眷恋地向时涛的方向看了一眼,铆足力气大声喊道:“对不起!我一定得出去找他!”
一回头,池一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轻轻蹙着眉,衣服,声音,乃至眼中情态,都和往日别无二致,问她:“你要找谁?”
“就是找你。”时雨低声道。
“那好巧。”
池一等她往下说,她却抿抿嘴,才慢慢道:“我要走了。”
“嗯。”
“我马上就走,”
“我知道了。”
她忸怩地把怀里的小相机露出来。
“你想看我拍的照片吗?”
池一点头。
“可是现在没电了,打不开。”
“那就算了。”
时雨低头。
明明可以说“等有机会”啊……为什么说“算了”?
“我再试试。”
时雨焦急地按住开机键,十秒,没有任何反应。
“没电了。”池一道。
二十秒,她的手还压在开机键上。
但是,不是按下去的时间久,力气大,东西就能被打开的。
三十秒。
“他们在叫你。”
手脱力松开,她回头,两个高大模糊的人影果然在门内对她招手。
她再把头转回来,池一已经走了很远。
那一刻她忽然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这是她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她说她不怕鬼时,她说她没迷路时,她说她写完了作业时,她都不是故意说谎的。
那时候她还分不清真相和谎言,这两样东西原本就是交缠在一起的。
池一却拖着潮湿生锈的钝斧子,一下子把它劈开了。
苍白,虚弱,无力,即使如此,他也要劈开这一切,血淋淋地将所有都展示在她面前。
没有机会,只能算了。
这就是现实。
过去的很多人,因为已经过去了,她记不起那些人的名字,那些感受往往是后来才产生的淡淡的情绪,偶尔回忆起一些片段。
但是在她七岁时的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着池一的背影就在自己面前。在离开池一前,她就知道两个人不会再见,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奇异的情感从脚底涌到眼眶,要从眼中流下来。
池一早就知道这件事。
明明知道不会再见的。
“我会带着这张照片,再来找你的!”
这句话的声音该很大,说出口时她才发现声音很小。
她心虚了,就好像往肚子里塞了一个打满气的气球,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不会的。
她没办法去父母真的不想让她去的地方。
游乐园,快餐店,有些地方闹一闹周末就可以去,有些地方……南极,北极,还有什么?而那些不能去的地方,她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小。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很小的。
长得小,力气也小,胆子也小,但是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是很大的。
路很短,他飘渺纤长的白色身影消失在路口。
“汪!”
一只狗冲破了阴暗黏腻的空气,咬走了她手里的相机。它还以为这块亮晶晶的塑料是飞盘,是玩具。
“还给我!”时雨马上追过去。
“别!不要了!”时涛大吼。
时雨脚步一顿,还是忍不住往前跑。
“吼——”
狗低吼着,很不高兴。
“你……你……”时雨壮着胆子,想捡块石子丢给它,又怕它更生气,以为自己在揍它。
“汪!汪!”
一瞬之间,狗找到了新的好玩的东西,把相机一下丢开,欢快地跑去更远的地方。
她蹲下来,手刚摸到冰凉的粉色塑料外壳,一线又一线的雨地落下来。
雨已经下起来了。
她捡起相机,还没被站起来,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扑,踉跄两下。
时涛抓着她的手臂,来来回回地看,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没咬你吧?”
“没有。”
“真的?也没碰到你?”
“真的。”时雨点头。
“回去再检查。”
他没看到狗伤人,但总怕有例外。
阴暗的车内,沉闷的雨声,后座的烟味更浓,她抱着自己的相机,无声地掉眼泪。
“怎么了,小雨?”巩仁杰踩下,从后视镜里看她。
“没电了。”
她没法确认照片的情况,就没法确认自己和池一的未来。
时涛沉默着点了一根烟。
巩仁杰将时雨的小书包放在腿上,把手伸进去搅拌,想找点玩具或是布偶来哄她,转移一下注意,“诶”了一声,摸出一根细细短短的黑色充电线。
“诶!”他欣然道,“你看,这不是充电器吗,放书包里了!带着呢!”
原来她一直带着充电器。
是啊……书包是妈妈整理的。她想得总是比自己更远。
时雨迷茫地将充电器接过来,萎靡地在车内到处看看,摇头小声道:“这里没有插座。”
“有。”
巩仁杰把充电器的插头拔了,直接把线的另一端接在车上。
“等灯变绿再开机。”
时雨点头。
她一直盯着面前的一点红,好像注视着一只烘焙小蛋糕的烤箱,她很饿,但是烤箱里的东西还不能吃。
她等着。
雨声激烈而规律,好几次她都要睡着。但没睡着,红色的一点印在她的瞳孔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醒了多久,只记得好像有人劝过她“睡会儿吧”,但是是谁来着?她没记住。
终于,灯无声地变绿。
如果是烤箱,那应该有香气从飘出来。绿色很好,照得空气都显得洁净。
她按下开机键,只轻轻的一下,相机缓缓亮起来,银白色的开机画面看起来那么耀眼。
首页,小小的框里映出肮脏的车底,她小心翼翼地按下相册键。
每一张照片都变成了长方形的黑色色块。
无一例外。
她挨个点开,却只有黑色的色块,映出她自己傻而呆滞的神情。
她连着三下按动返回的按钮。
方寸屏幕变成一片纯黑。
再开机。
打不开。
再插上电源线,再按开机键,按整整一分钟的开机键。
没有反应。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抬起头,想要说话,想要求助,要大哭,要大叫,要让车子停下,要让时间倒转。
可安静的车里传来歌声。
雨已经停了。
车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隙,清新的空气刺激着鼻腔,干净得让人惶恐。巩仁杰开着车,轻轻地哼歌,清爽的曲调很耳熟,她却一句歌词也记不起来。一大块金色的阳光落进来,每个人都感到温暖。
舒缓的歌声让人不忍心打断,一路上从没人露出过这样安逸的神情,这辆烟味缭绕的车里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可是,什么都不见了。
在一段安详而快乐的时间里。
她不理解,一处美好的雨过天晴时的车内,是会发生一件令她绝望的事的。
好久之后她知道艳阳天也会有人死。
她安静地把相机转过来,发现一块很深的凹痕,中心处格外尖锐,是狗咬住它时留下的。
瘪下去这么大一块,她怎么会没看到呢?
要去修。
但如果修不好呢?
一定就找不回来了。
那不就是消失了?
池一说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消失,水会去天上,等有一天再回来,那这些照片呢?
她探出头,天上只有一道彩虹。
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窄窄的彩虹,淡得像是睫毛上一点点水痕带来的晕影,一眨眼就会消失。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消失,那么不见的照片去了哪里,难不成和水一起飞去了天上,就在这道彩虹上的某一个位置。
那么我该怎么把它找回来?
如果有一天,它回到地上,就落在一个地方,那我怎么知道那张打湿的照片落在了哪儿?
没人知道时雨在想什么,她很安静,第一次自己抱着一个可怖的秘密。
回到家后,妈妈帮她洗了澡。
她让妈妈帮忙找人修相机,妈妈给她买了新的小相机,还把几千块的卡片相机拿给她玩,卡片相机比小相机清楚十倍,但是总有一些作品是它已经错过的。
她还是想把相机修好。
汪若书抽空领她去了卖这台相机的品牌玩具店,店员也说修不好,店员叫来经理,还以为她们在闹事,和汪若书据理力争,认为买方造成的损坏不应该来找店家。
时雨对着弯下腰来,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到底要找什么啊”的店员的脸,知道他们是真的没办法。
她也一样。
两个月后,按照计划,她上了江城实验小学。
宽敞的校门口,气派的教学楼,广阔的绿色操场,上面站着的孩子们每个都有可能成为时雨的朋友。
她穿上了绿色的新校服,每天把相机放在自己的书包里,
绿色和粉色不算太配,爱吵闹的小孩嘲笑她的相机:“好土啊!”
“这不土!这里放着很好的照片!”
时雨据理力争,没人理她,嘲笑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终于有一个小孩,和声悦色地蹲下来,问她:“我想看你的照片,在哪里?”
时雨愣住了。
对啊,在哪里?
已经没有了。
没过两年,移动设备风靡,时雨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机。手机上可以加好友,玩贪吃蛇,拍照片,偷菜,打电话……
粉色照相机上积了灰尘,放在角落,再也无法打开。
时雨就再一次忘记了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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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没什么不好,忘记是无痛的。
忘记一件注定令人痛苦的事,轻飘飘的美妙的记忆才能飞进来,不是十全十美,也总会比那件无意义地折磨着你的事好。
不过,那个已经忘记的人也想不到这些。
只要忘了,一切的长度甚至无法用时间丈量,你哪知道你是从那一刻开始开始忘记的。
但记起来的时间,偶尔能被知道。
初二结束的那一天,风雨大作,老师借给了时雨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她撑着伞,在校门口停住脚步。
那一刻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那是最空洞而最平凡的一刻。
她没有想一会儿要去做什么,也忘了刚做过的事,她只是站在雨里。
雨滴冰冰凉凉的,落在脸上,触感奇妙,她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那一滴雨是甜的。
为什么?
她抬起头,雨伞呼啦一声被飞刮跑,飞入黑压压的乌云中。万点暴雨落下,砸在这个城市上。她想起甘蔗汁,想起那个沉闷的午后,一地斑斓的水渍。
池一,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