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正愁不知道怎么跟方修竹点破这个事,方修竹反而先说出他想说的话了。
方修竹从书堆里掏出一卷,李崇上任时的委任状副卷里也有相关的体貌记载,当时陶然也粗略扫过一眼,看出李崇的体貌与记载有所不符,但鉴于已经时隔十年,期间发生些变化也不足为奇,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幸好方修竹也看出其中端倪,不过他并未着重看身材五官之类的记载,指着一行不起眼的文字道:“你看这上面记载着李崇背后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既然记载已经这么详细了,为什么没有记载他左脸颊上有一颗痣?难道这不是更显眼的特征吗?”
陶然没有那么细心,也不曾留意李崇的脸颊上是否有痣,推己及人道“或许是漏记了,不过这也好办,既然写了他背后有伤疤,直接扒了衣服一看便知。”
方修竹摇头否认:“这不可行,咱们现在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怎可公然去扒朝廷命官的衣服,若不是倒也罢了,若他真的是李崇,那我们可就摊上事了。”
摊不上事,陶然百分百确认那个李崇就是个冒牌货,可他也不能以梦为证据,转了转眼睛:“倒也不必公然扒他的衣服,横竖只是一见衣服,又不是皮肉还能长在身上不成?总有脱掉的时候吧,他总该要洗澡要睡觉的吧。”
“说得是,只是我与他并我私交,又是初来奉陵,他身边也没有眼线,所以看不到他私底下的样子。”方修竹不认为这个方法可行。
陶然想想也是,方修竹又不会隐身又不会透视,让去去爬屋檐趴墙角窥探,陶然没法想象那个画面。
那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方修竹眼见为实呢?陶然的脑子不够用了。
方修竹却不一直纠结在李崇背后的那条伤疤上:“放心吧,要证明他是真的李崇不易,要证明他是假的就不难了。”
说罢,方修竹让阿青去市集找两个北疆的商人来,奉陵地处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客商众多,这不算什么难事,阿青应了下来。
陶然不知道方修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追问:“怎么就找北疆商人去了?不管李崇的事了?”
“走吧,先去洗澡,回头跟你说。”
“洗什么澡?”陶然纳闷,大白天的正事没干完,洗的哪门子澡。
“从牢狱里出来要洗洗药浴除除晦气。这出官邸是查抄一位富商家的园林,里面有一处青石板搭建的澡堂,据说是仿当年杨贵妃的华清池样式。
阿青几次怂恿我去试试那个池子,可我瞧着这附近也没有天然温泉可引,泡一次澡得耗多少人力物力,因为也没答应。可谁知他今日不声不响地让人泡了一池药浴,不泡也浪费了,正好让你去去去晦气吧。”方修竹让仆从引着陶然去池子。
听到泡澡陶然便暗自偷着乐,除了第一天落水之外他还没正经洗过澡呢,他这棵树早就渴水了,见方修竹已经坐在那儿岿然不动,奇怪道:“怎么?你不去?你也在牢狱里待了一宿了。”
“这是个民间说法,图个吉利罢了,我不信这一套,朗朗乾坤浩然正气,只要持身正大怕什么晦气。”
“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陶然就更不信这一套的,人间的这点晦气还能奈何他不成?跟方修竹待在一起的时光过一天少一天,他一刻也不想离开。
陶然心底有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让方修竹跟他回十里峰?
方修竹不知道陶然在想什么,一拍他的肩:“走吧,跟个小孩子似的,是不是哪天恼了还会说“不跟你玩了”?”
“我永远都不会不跟你玩的。”见方修竹动身,陶然也乐滋滋地跟上。
“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子了?你多大了?”方修竹好笑道。
池子里腾起的水雾蒸得整个屋子云遮雾绕一般,这朦胧的场景陶然依稀有些眼熟。
他下意识地地转过身去,“你先下去吧,我不看你,快些下水免得着凉。”
方修竹被屋里的热气蒸得有些微微冒汗,实在不知道着凉这一说从何而来,对陶然道:“让你自己洗,你非要拖着我一起,和我一起吧,你又害臊,行了,你先泡吧,等你洗好了我再洗。”
见方修竹要走,陶然急忙拉住他,“不是我害臊,我是怕你害臊。”
陶然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认识方修竹以来,他一直都是又坦荡又大方的,自己哪来的念头非要将胆小害羞这种跟他完全不沾边的性格强加给他。
像是怕方修竹跑了,陶然三下两下脱了衣服,在方修竹面前收敛了行径,没有“咕咚”跳下水,而是顺着台阶一步一步下到水池里。
不多时方修竹也下来了,捞着池中的草药细看,“艾草、桑叶、桂枝……”
捞出了十几种药材,却没有捞出桃枝来,方修竹道:“这个阿青呐,做事就是毛毛躁躁的,好好的药浴少了一份桃枝。”
桃枝?陶然听了未免心中颤抖一下,他可不想跟同类的断肢残骸泡在一起。“没有就没有吧。”
“大牢里极阴暗潮湿,哪怕待个一日两日也容易寒气入体,桃枝恰好是极阳之物,通经活络,用来祛湿驱寒再好不过了,偏偏漏掉的就是这味药。”方修竹似乎十分在意,叫来仆从要补买这一味药。
陶然连忙阻止了,有他这棵大桃树在,要什么桃枝,“罢了罢了,等他们去买,一来一回要多少时辰,水都该凉透了。”
“也罢,到时候让他们桃枝煎水给你服用吧。”
陶然心中叫苦不迭,这跟喝人肉汤有什么区别?
想到方修竹也在大牢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待了一宿,自己这棵成了精的桃树不会比那些凡物差吧?
不过少了煎煮这道工序,不知道功效好不好打折,遂靠近方修竹:“你帮我搓搓后背吧。”
方修竹拿起毛巾在陶然白皙的后背搓揉起来,不过他从小是被人服侍着长大的,从未干过伺候人的活,只搓了两下陶然就察觉到了。
他不舒服地转了过来接过毛巾:“算了,少爷,还是我给你搓背吧。”
方修竹看见陶然娴熟的动作有些奇怪:“陶然,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你是什么出身?怎么照顾人这事信手拈来?”
方修竹一直看不透陶然的身世,若说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吧,却没有车马仆从,甚至连傍身的财物都没有。若说他出身贫寒困苦吧,这通身气度和从容的举止绝非窘迫的环境中养得出来。
问到这个问题,陶然知道必得撒个谎才能糊弄过去,也不正面回答他,只说:“我家还有个幼弟,他生病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所以做顺手了。”
唯恐方修竹继续问下去,陶然忙岔开话题:“你方才要跟我说说李崇和北疆商人的事吗?”
方修竹原本也只是好奇,并不是审问陶然,这一打岔便顺着陶然的话说下去了:“你应该没去过北疆吧,那里的边民说的虽然也是汉语,但是口音却与中原天差地别,若非长期行走两地几乎是言语不通。李崇虽然在奉陵为官十年,却是在北疆长大,如果他听不懂北疆话,那他的身份必然有诈。”
果然还是读书人聪明,陶然还愁着怎么告知方修竹真相,方修竹早就自己想好了对策。
真正的李崇在梦中找他鸣冤,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一直郁结于心,现在终于要真相大白了,陶然很喜欢看恶人遭现世报,激动地从池子里跳了起来,溅起一丛水花。
“好呀,到时候我们先让五百刀斧手隐在幕后,如果一旦问明李崇的身份有假,就摔杯为号,直接冲出来乱刀砍死以正法纪。”
方修竹被洒了满头的水花哭笑不得,“你给我坐下,当是唱大戏呢。”
陶然忙用手拂去方修竹头上的水,可他的手也湿的,越擦越湿,方修竹索性松散了发髻,一头乌发柔顺地洒在背后。
陶然陪着小心用皂角将方修竹的头发细细地洗一遍,他确实当唱戏呢,前世他在乐府台看了不少戏,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对人间大半理解都源自戏台。
“现在只能先探明他的身份,便是知道了他假冒李崇也不能当初戳破。”方修竹耐心地解释道。
“为什么?自古邪不胜正,都知道他是假的了还要陪他假戏真唱吗?”陶然不能理解人间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方修竹转过身来安抚他,“并非我欺软怕硬,只是我此行是来主持科考的,李崇冒充朝廷官员一事要刑部、吏部来处置。”
“横竖是主持公道的事,遇上了做就是。”陶然觉得方修竹不应该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怎么做?便是我先斩后奏拿下这个冒牌李崇,可我怎么拿下他?没有朝廷的旨意我也没法调动奉陵的布防将士,总不能凭我那十几个仆从对抗他的三班衙役?”方修竹也很是无奈。
方修竹不能违抗人间法度拿下李崇,陶然也不能违抗天庭律例拿下李崇,束手束脚真是太憋屈了。
见陶然面露不悦,方修竹笑道:“别不高兴了,要做成一件事总要沉得住气,你放心明日证实李崇的身份有假,我立马回京请旨,决不会让他逍遥法外,到时候让你亲自见证他就地正法好不好。”
那就再等等吧,不过要方修竹回京了,陶然就再也没借口拖延了,也说不得是件高兴的事,只能强打起精神问:“那你要怎么证实李崇的身份?”
方修竹附在陶然耳边细说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