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气鼓鼓地坐在阴暗的牢房里,看着天窗里透出的那一点光。
他来过人间三回,光顾了两次人间大牢,除了万九郎,没有哪一次让他省心。
不过这次说起来陶然更气方修竹,若是贾习文的缘故,他一定不着痕迹地一走了之,怎可能进人间的牢笼。
偏偏是那方修竹下的令,陶然气归气,怎么也狠不下心一走了之,等查明真相一定要狠狠问责方修竹,要他再请一顿,不对,至少三顿酒才罢休。
“陶然。”陶然正在脑中记着方修竹的仇,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陶然也强忍着不回头,故意冷着声音问:“你来审我吗?”
“不审你,按律我该回避,这桩案转交给奉陵知府审理了。”方修竹跟公堂上那冰冷的态度截然不同。
“那你来做什么?”陶然问完再也忍不住回过头来,因为他闻到了浓烈的酒香。
“请你喝酒。”方修竹含笑而立,身后站着两个手提食盒的差役。
陶然再也绷不住了,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隔着铁栏杆揭开了酒封,深吸一口气,将这酒香吸入肺腑。
方修竹让人打开了牢门,这间牢房与其他的不同,干净整洁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一看就知道是被特地打扫过的。
方修竹命差役将酒食放置在桌上又重新锁上了大门。
亲自给陶然斟满酒:“今日特地去醇香楼买了松针酒给你赔罪,不要生气了可好?”
陶然看见酒食的那一刻就消气了,听方修竹赔罪忙想安抚他,转念一想,记仇是个什么滋味还没试过,来人间一趟总要喜怒哀乐尝个遍吧。
立马板起脸来:“当然还在生气,别想一顿酒就打发我了。”
“ 那你要如何才能消气?”方修竹也算阅人无数,哪里看不出陶然的这点小算计。
陶然见方修竹态度软和,难免得寸进尺,心里盘算着若是狮子大开口问他讨要十顿酒会不会太贪心了,说不定就被断然拒绝了,还是三顿比较稳当。
想到这儿陶然伸出三根手指,非分的要求还没出口,脸上冷不丁被印上了一记湿润的吻,“那这样行不行,别生气了。”
陶然愣在当场,那一夜荒唐的梦让他一直不敢回顾,甚至在牢中还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被方修竹一顿杖责打回去还少了些念想。
“还生气?”方修竹陪着小心。
见方修竹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露出略带惶恐的表情,陶然哪里还拿得起架子,捂着被方修竹吻过的脸谎到:“没,没生气了。”
“没生气就多吃点。”方修竹一筷子一筷子将陶然眼前的碗夹得堆成了山。
陶然低头吃饭掩饰着心中的带着慌乱的惊喜,脸上的火辣才慢慢消散,心中又懊恼怎么连生气都不会,要是再矫情一会儿是不是就能亲上嘴了。
这个念头一起,陶然也是被吓了一跳,心道:“陶然啊陶然,你知道你此番来人间是做什么的吗,怎么敢一错再错,岂不愧对祖师的宽容。”
压着这一重心事,向来好美食的陶然也吃得索然无味,更没有心思喝酒了。
方修竹原本想逗陶然一笑,哪知惹得陶然面露不悦,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唐突了,前几日举止无状陶然没有怪罪,尚可推说是酒醉、做梦,今日实在是自己不知进退了。
“陶然,对不住。”方修竹这下是真的惶恐了。
陶然原本也没真的生方修竹的气,见方修竹当了真,心中反而愧疚起来,“没事的,我没生气?”
方修竹一时间也辨别不出这话的真假了,一顿好饭吃得尴尬又沉默。
陶然看着天窗上的一点亮光逐渐散尽,对方修竹道:“ 天都黑了,你还不走吗?”
“不走,这桩案子推给了奉陵知府,眼下也没有公务,只等了结此案回京了。”方修竹动也不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难道是什么好地方?纵是不回京,也该去奉陵好好玩乐一番,咱们乘船来的沿途倒是有几处不错的景致,当时急着赶路也没顾得上好好游玩一番,现在闲了去那里逛逛岂不比待在牢房强?”陶然着急撵方修竹走,这间牢房虽然特意收拾过,但是让方修竹光风霁月的人待在这儿实在是亵渎了。
“大好河山我见得多了,可还真没见识过大牢里的光景,有此机缘体验一番就当长长见识了。”方修竹不以为意。
“这儿难道是什么好地方?”这种地方陶然都不想多待一刻,谁会想要长这种见识。
陶然也知道方修竹心中有愧,将他扔进了这种地方,所以想陪他一会儿,可陶然也不希望方修竹待在这种地方,“那你偷偷放我出去,我们一起去玩?结案了就回来,判我秋后问斩我也不跑行不行?”
方修竹捂住陶然的嘴:“不许胡言乱语,我信你不会冒用贾习文之名去狎妓,只消等几天查明真相自然会放你出去的,但是现在不行。”
陶然也猜到了方修竹不会徇私放他出去的,索性往床上一滚,“那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方修竹也拆穿他,拿起毯子轻轻盖在陶然的身上:“那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这哪能睡得着?陶然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了半天,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桌边的方修竹,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本书来,看得十分投入。
陶然下了个催眠咒,真的睡着了,方修竹就走了吧?
催眠咒起效之前陶然又不忍闭眼了,直愣愣地盯着方修竹的背影看,等一会儿醒来了大约就看不着了,不过他明天一定还会再来的。
方修竹那挺拔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中越来越模糊。
突然听见与女子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混杂着男人们不怀好意的起哄,陶然看见那道挺拔的背影把书一扔,起身而去。
陶然哪还能安心躺着,也随着那道背影追了出去,可是走到了门口,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一样将他阻隔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背影冲了出去。
门外是一片荒郊,屋檐下隐约能看见写着“茶”字的幡布随风招摇,一行十几人为伍的官差正围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哄笑。
为首的一人锦衣华服与旁人不同,追逐少女像戏鼠的猫儿,而那十几个官差非但不阻止,反而围城了一个包围圈,将那少女往华服男子身边撵。
少女像落入包围的困兽一般垂死挣扎却找不到一线生机。
“你们都给我住手!”陶然虽然被一再告诫过不能介入凡人因果,可一群人在眼前作恶他哪里忍得住。
陶然突破不了这层结界,而屋外的人仿佛也听不到他说话,依旧肆无忌惮地围着少女取乐。陶然焦急万分地掐诀念咒,使定身法,唤雷电警示,却一点用都没有。
倒是拿道冲出去的背影一把抓住了那华服男子的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般公然欺辱良家女子,你还有王法吗?”
华服男子大约没料到这荒村野店杀出这么一个人来坏他的好事,往屋里张望了一番,确认只有他一人才放下心来:“你是哪根葱,居然跟我说起王法来,你听没听过天高皇帝远?”
“我只听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道背影手中发力,将华服男子的手腕拧成了一个反方向的弧度。
华服男子嗷嗷直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他拿下。”
那道背影灵活地一闪身,单手扣住了华服男子的脖子,对一种官差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胆敢知法犯法?还不将此人拿下好将功折罪。”
来人声如洪钟,带着一身凛然的正气,被问道官职的军士们面面相觑,华服男子急道:“亏你们还是见过大场面的,竟被一个刁民唬住了,折不折罪不说,我若掉了一根头发,你们连同全家老小都死定了。”
这话显然更有威慑力,一道寒光劈向那道背影。
“不要!”陶然瞪大了眼睛,汇聚所有的法力撞向那道无形的屏障却也只是徒然。
眼睁睁地看着大刀往那道背影的脖颈上削去,血雾喷出三尺高。
“方修竹!”陶然绝望地拍着那道无形的屏障。
方修竹在昏暗的烛火下看了几卷书正有些困意上头,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突然听见陶然带着哭腔叫他。
连书都来不及放下,转头看见在睡梦中挥着双手唤他的名字,脸颊边依稀还有泪痕。
三步两步走到了床边,抓住陶然乱挥的手轻唤他的名字。
“方修竹,你快跑。”陶然被方修竹唤醒依旧沉浸在惊恐中。
“我不跑,我就守在这儿,你别怕。”看着惊魂未定的陶然,方修竹将他拥入怀中轻拍后背安抚着。
陶然这才从血腥的一幕里抽离出来,哪有什么荒村野店,哪有什么调戏良家女子的恶霸,只有方修竹冷暖的怀抱。
陶然像是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将下巴搭在方修竹的肩头哀求道:“下次遇到这种事,你一定要先保住自己,不许你犯险。”
“什么事啊?你做了什么噩梦?”方修竹和声问。
原来又是一个梦境,陶然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第二次做梦了,没一个梦是好的。
陶然这下才彻底清醒,见自己像个小孩一样被抱在怀中哄禁不住老脸一红,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来玩笑道:“我梦见有一群恶人调戏良家女子,你为了英雄救美惨遭……”
陶然没有说下去,他不想把那些晦气的词语扣在方修竹身上。
方修竹闻言也笑:“哦?当真是我么?我就算英雄救美也不会公然与一群恶人正面交手,救人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一定要赔上自己?”
陶然回想了一下好像也是,那个人他自始至终都只看到一个背影,因为都拿着书,他便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方修竹。
幸亏不是他,不然哪怕在梦中看见方修竹遭遇不测陶然依旧难以释怀。
不知道是不是梦境太过血腥,陶然难以安心,追问道:“如果你在荒村野店遇到一群恶人调戏良家女子,除了你再无人相助,你会怎么办?”
“那你会怎么办?”方修竹反问。
“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陶然还不犹豫地说道。
“你瞧,这不是有答案了。”方修竹笑道。
“那是我,你不许涉险!”陶然当真有些恼意,他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谪仙,也不是凡人能奈何得了的,而方修竹不一样。
陶然从不跟方修竹说重话,骤然提高了嗓门吼得方修竹都是一愣,随即意识到陶然或许被梦境吓怕了,笑道:“好好好,我不涉险,太平盛世哪来的险,我们都好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