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堂回来之后，路希过着重复而充实的生活。

白天泡在图书室，像海绵一样吸收异世界的知识，用餐时也不忘学习哈鲁的发音方式——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沙维尔和双胞胎则略带一点儿矿区口音。每到夜晚，便沉入梦境深处，通过“内观”修行秘火。

短短几天，他对异世界的历史地理、机械理论有了初步了解，并且基本掌握了阿沙德夏的语言，能够流畅地阅读，发音也越来越标准，至少听起来不再像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佬”。只有“内观”的进展不尽人意。

梦境中，他反复回到童年生活的“白房间”，独自生活、学习、制作机械，一心盼望能与“父亲”见面……他知道自己仍在黑暗边缘徘徊，没有做好准备，踏入至深至暗之处。

他花了多年时间才将那些记忆埋葬，如今却要亲手掘开墓穴，咀嚼腐骨烂肉……“凡人要探及‘神之智慧’，谈何容易。”阿利乌斯说，“道阻且长，你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道阻且长，他却不见得能走多久。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设法调查潜伏在雾铁镇的猩红教徒。

掌握异世界语言与基本情报之后，他还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一个可以在外行走、广泛接触雾铁镇居民，并且不受怀疑的身份。比如，尊敬的机械师先生，的助手。

早餐时，路希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何自然而然地让哈鲁注意到自己的机械才能。要知道，他现在是个“失忆的南方佬”，如果突然展露出机械师的实力，恐怕会被带回圣堂，被那个娃娃脸祭司用纯白秘火再烤一遍。而表现得太保守，又不容易得到独自出门工作的机会。

正琢磨着，早餐餐盘里突然多出一只香喷喷的蜜汁烧鹅腿。

哈鲁正将烧鹅翅膀切下来，分给嗷嗷待哺的双胞胎。沙维尔满足地举着一只鹅腿，嘴边沾满酱汁：“这几天吃的每一顿，都像沐恩节的正餐！”

的确，最近的三餐格外丰盛，这是因为……路希看向周围，厨房的柜台、地面堆满了食物，有吃不完的鸡鸭鹅牛羊肉、蛋糕乳酪和水果。

哈鲁的领口扎着洁白的餐巾，他壮硕如熊，吃得又快又多，进餐仪态却堪称优雅。只见他利落地用刀叉剔除骨头，将均匀带皮的小肉块放入口中。

“沙维尔，回头多带些回家，要是你妈妈吃不完，就分给邻居。”哈鲁的语气有点儿无奈，“大伙儿太热情了，送来这么多食物，怎么都推辞不掉。”

沙维尔切了一声。“当然热情喽。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机械师？只要随便送一只烧鹅、一筐鸡蛋，就可以使唤他修这修那。连机械师助手也不接这种赔本生意。”

“花钱也买不来玛吉婆婆秘制的蜜汁烧鹅。”哈鲁宽厚地笑，“反正义肢工坊接不到单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大家帮帮忙。”

沙维尔更加愤愤不平：“哈鲁，你就不该跑来矿区做什么义肢医生，那些家伙早就没救了！去年你给万斯做的义肢，又他卖掉换酒了。”

看到哈鲁面露难过，沙维尔有点儿后悔，可就算他不说，哈鲁也会很快知道的。“哼，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那些废材忙前忙后，”少年恨铁不成钢地撕咬鹅腿，“难道是欠他们的吗？”

哈鲁沉默了一会儿，苦笑：“可不就是欠他们的。”仿佛自我解嘲，声音却隐隐透露出某种深沉的背负。

路希看向他，与此同时，发现另一道目光也转向了哈鲁。

铁男脸上带着永远不变的笑容，此刻却显得有些哀伤。路希心下愣了愣——为什么他会觉得一个卡通笑脸的机械人偶“有些哀伤”？

修行秘火以来，他对细节与微妙情绪的感知似乎提升了一个层次，却无法获知，哈鲁的“沉重”与铁男的“哀伤”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楼下响起一阵铃声，哈鲁立刻起身答应，风风火火的样子，好像刚才的沉郁只是旁人的错觉。沙维尔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一直望着哈鲁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少年回过头来，好像很想就哈鲁刚才的异常议论一番。但餐桌边两个埋头吃肉的小屁孩，一只端着机油万年笑脸的机械人偶，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沙维尔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用力吞了回去，直堵得慌，连鹅腿也吃不下了。

哈鲁很快回到楼上，表情像往常一样开朗。

“是萨布尔家的人。萨布尔工厂花大价钱从奥罗拉买来一台‘自动花色纺织机’，工人们用不明白，没准儿把哪里搞坏了，萨布尔先生请我过去瞧瞧。沙维尔也一起来吧，好歹是名义上的机械学徒，去涨涨见识——据说那台机器内嵌差分机雏形，出自‘齿轮之心’一位高级机械师之手。”

沙维尔乐意极了，小烦恼一扫而空，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倒是不忘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眼珠绕着餐桌滴溜了一圈，最后对着铁男双手合十：“亲爱的铁男，艾莉和奥利可以拜托你嘛？乘蒸汽巴士，把他们送到圣堂广场就行。对于世界上最聪明最能干的机械人偶来说，一定不成问题！”

铁男转了转可爱的笑脸，坚定地摇头。

“沙维尔，你知道铁男不爱出门的。萨布尔家的车很宽敞，请司机先生绕道，把艾莉他们送过去就是。”哈鲁说。

双胞胎开心地从椅子上呲溜下来。“坐萨布尔老爷的飞车喽！”

“我可以一起去工厂吗？”

路希一说话，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他向来非必要不开口，感觉比铁男还要沉默寡言。

哈鲁顿时高兴起来。“我正担心你天天闷在图书室不肯出门呢。走走走，车就在楼下等着。”

移动工坊前已经围了一圈年轻人，对着萨布尔家的豪车赞叹不已。车身呈流线型，由抛光黄铜与镀银钢铁打造，车头装有巨型蒸汽涡轮，车尾配备折叠机械羽翼，造型十足奢华。从议论声中，路希得知它是奥罗拉某位资深机械师亲手打造的限量款，价值上万金币的“苍穹之翼”。

而他心里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华而不实。在真正的天才之作——移动工坊面前，不过像一台低幼玩具。

移动工坊的制造者是谁？路希一直十分好奇。哈鲁固然是一位优秀的机械师，却没有显露出足以匹配这座造物的天纵之才。

他透过车窗回望，见铁男正默默站在窗前朝他们挥手。车子转过一个弯，便看不见了。

萨布尔工厂建在郊区。在圣堂广场放下双胞胎后，车子便一路驶向镇外。

离开雾铁镇不远的地方，路希看到了一片废弃矿场。

矿井支架腐朽歪斜，锈迹斑斑的蒸汽钻机像被遗忘的巨兽尸体，一辆矿车横在轨道上，车厢内堆满了碎石和杂草，一派荒凉景象。

“雾铁镇周边，类似的废弃矿场还有很多。”哈鲁坐在路希对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十几年前，这里还是阿沙德夏最大的矿产地，镇上超过八成的男人都是矿工。直到战争爆发……”

路希刚刚读过这段历史。“南北战争？”

哈鲁点点头。“大部分矿场都在战时遭到毁坏，余下的也频繁坍塌，造成了不少矿难……”说到这儿，他忽然看了沙维尔一眼，调开话题。“矿场废弃后，矿工家庭难以维持生计，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小镇几乎成为空城。幸好没过几年，亨特·萨布尔在矿区兴办纺织工厂，提供了大量劳动岗位，雾铁镇和周边的小镇才得以恢复生机。”

哈鲁感叹：“萨布尔先生不仅是出色的企业家，还是一位慈善家，多年来致力于矿区的慈善事业，实在令人钦佩！”

萨布尔……路希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姓氏，此刻忽然想起，他在伯爵府当假少爷时，曾在一份过期的《矿区邮报》上看到过有关“萨布尔”的消息：“著名工业家、慈善家萨布尔先生病重瘫痪，其子重金求聘名医……”

“一会儿在工厂，能见到这位萨布尔先生吗？”

“能见到萨布尔先生，却不是‘这位’。”哈鲁说，“现在主事的，是亨特·萨布尔的儿子，小萨布尔。”

“唉。”沙维尔一声长叹，“这个世界，怎么总是好人没好报？萨布尔老爷50多岁就瘫痪了。辛苦一辈子积攒的事业和财富，早早被那个吃喝嫖赌样样通的儿子给端走了。”

哈鲁尴尬咳嗽——萨布尔家的司机可在前面听着呢。

“其实，萨布尔少爷已经改好啦。”司机忍不住插话，“以前——咳，虽然我这个当差的不该议论雇主，凭良心说，少爷确实不成样子。不过，自从老爷病重之后，少爷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不再做有失体面的事儿，还把工厂和福利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沙维尔伸长了耳朵。“这么说传闻是真的——小萨布尔浪子回头啦？”

“千真万确！”司机肯定地说，“等你到了工厂，亲眼看看，再跟工人们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很快，车子驶入萨布尔纺织厂。

厂房内，一排排蒸汽动力纺织机正在高速运转，上万只纱锭旋转的声音与蒸汽的嘶鸣交织在一起。空气中雾汽浮动，棉絮纷飞。男女工人穿着统一的灰色工装，在纺织机前来回忙碌。

司机引导着他们穿越一排排机器，来到二层的办公室，小萨布尔正在里面等候。

这位工厂主十分年轻，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谦和稳重、彬彬有礼，完全看不出曾是“吃喝嫖赌样样通”的浪子。

他对哈鲁表现得十分尊敬，难得的是，对“南方佬”也没有轻蔑眼色，一样客客气气地问候——为隐瞒猩红教团的消息，哈鲁把路希和沙维尔都介绍作了自己的学徒。

哈鲁与小萨布尔寒暄片刻，问起了老萨布尔的近况。后者面露忧色。

“中风后，父亲再没能从床上起来，从奥罗拉请来的名医也束手无策。不瞒您说，机械师先生，我还设法弄来了一些特殊药剂，效果也十分有限。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继承父亲的事业，让他不必为此操心。”小萨布尔忧郁地笑了，“毕竟，从前他为我操的心，已经足够多了。”

哈鲁眼圈红了，他吸吸鼻子，安慰地拍了拍小萨布尔的肩膀。

小萨布尔很快收敛情绪。“机械师先生，咱们还是去看看那台‘自动花色纺织机’吧。我想，你一定会对它感兴趣的。”

路希和沙维尔走在两人身后，默默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察觉到，小萨布尔的“悲伤”似乎带有表演成分。

修行秘火后，路希对细节的感知力有所增强。刚才，他在小萨布尔刻意低垂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冷漠。不过，沙维尔又是如何发觉的？

穿过纺织车间时，少年借机器噪音的掩护悄声八卦：“你没见过他以前的样子，纯纯的狼心狗肺。喝醉了酒，当众诅咒他家老头早死，好让他早点儿拿到遗产。一夜之间良心发现？”沙维尔做了个浮夸的表情，表示强烈怀疑。

说话间，四人来到车间隔壁的小厂房，看到了那台“自动花色纺织机”。路希发现，它实际上是一台纯机械版的“数控纺织机”，通过调整差分机的计算逻辑来控制纺织路径与纱锭切换，编织出丰富的花色。

哈鲁很快定位了故障原因：工人输入了自相矛盾的指令，导致差分机的一组计算齿轮卡死。他小心翼翼地拆除透明外壳，手动将故障的齿轮逆向复原。路希第一次见到纯机械计算机，饶有兴致地旁观，沙维尔则像上高数课的小学生，没坚持多久就打起了哈欠。

小萨布尔体贴地建议：“看起来，机械师先生还得花些时间。不如我带两位去车间逛逛？”

路希扭头，恰好对上小萨布尔的目光。

对方笑容友善，眼底却透出一丝冰冷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