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初夏,乌云低悬,虚浮的云脚压在锦阳门狴犴重檐上。
牧荆本是奉鬼星的命令,来到这皇宫之中最近北向的宫门接应同夥,却在告榜前骤然停下脚步。
墙上告榜新出炉的一行字,还热腾腾,墨字斗大,烙在上等宫纸,仿佛能冒出烟。
上头写着:广征琴师,录用者获合欢散。
纵然隔着帏帽轻纱,牧荆瞳眸因那排墨字透出的星芒,几欲穿透锦阳门旁厚实灰墙。
天下第一琴谱,居然重现世间!
合欢散为世间臻绝琴谱,大齐皇朝第一琴师师衍倾毕生心血谱出。
据听过合欢散的人所言,此曲能窜入人心最深沉处,动人心魄,只应天上有。
离奇的是,数年前,师衍在一次入京途中被劫,生死不明,合欢散从此灭迹。
之后,天下不知多少习乐之人,前仆后继寻觅琴谱,却苦寻不得。
连宫廷也派出大内高手翻遍中土,始终铩羽而归。
如今宫廷一纸告示表明,合欢散便在宫中,牧荆直觉其中必然有古怪。
她呆望着宫廷告榜,思绪兜转回三年前。
那时她突遭意外身受重伤,被星宿堂救下。星宿堂乃江湖两大间谍组织之一,堂主萧震麾下暗谍上千,干的都是刀尖上淌血的黑活,自然多的是治伤能医。
牧荆醒来后已是一个月后。
筋骨皮肉伤大致无碍,唯一没治好的,是她的脑伤──
她全然忘记过往,彻彻底底地失忆。
星宿堂医治收留她,一开始很是感激。后来,方才知晓要付出代价。
代价便是,成为堂里上千个暗谍的一员,为星宿堂效力。
受人救命之恩,效力自然不是问题。牧荆向来懂得受人点滴,涌泉以报。
可问题是,星宿堂有条严苛的堂规,倘若在总堂里待超过三年还不能自基层升上初星,便要下放边境。
倒楣的是,牧荆十五岁才入行,起步比别人晚,眼下连个最低阶的初星都捞不着!
边境不比京城。
那里荒凉偏僻,天气恶劣,饮食粗陋。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天高皇帝远,各个分堂主明面上听令总堂主,实际上各自为政。
去了那里,被杀被剐,是死是活,没个定数。
思绪停滞在这,牧荆瑟瑟发抖。
再次看向宫廷告示,片刻之间她心中已有盘算。
如果她争得这入宫机会拿到合欢散,兴许能一举升上初星,指不定,还能挂在堂中某大名鼎鼎的星宿公子下任职,跟着吃香喝辣。
就这么决定。
在蒙蒙斜雨轻打垂柳声中,牧荆低着头,往星宿堂走去。
-
回到堂中。
牧荆机警地张望,确认无人后,风似地往汲古阁走。
幽暗的空间中,有道生苦的铁锈味,混着陈木古纸味,称不上好闻,但也尚能忍受。
寻了一会,牧荆没寻到想要找的,有些失望。
在回堂的路上,牧荆不断地回想,她会弹琴吗?
记忆丧失,牧荆不大肯定。
也许,她从前是世家小姐,必修琴艺,家里曾延请名师指导,是以她弹得极好。
谁知道呢?
纵然脑子损伤,可生命轨迹刻在骨子里,忘也忘不了。
本来她来汲古阁,是因为从前曾有两架古琴被闲置在这。若她指下有弦,弦引发她骨子里的冲动,她便能立刻知道她会不会弹琴。
可是古琴却消失了。
原先摆放的位置留下两个清晰的框格,框格外被灰尘填满。古琴似是刚被移动过。
汲古阁极其广大,也许不只两架琴。
牧荆欲往深处多绕几圈,可一个回身,有双银眸冷不防地横在眼前。
牧荆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止步,心下却已知来者是谁。
星宿堂里最神出鬼没,就算在针落可闻的汲古阁中,依然能隐住气息的,也只有这位星宿公子。
这人彷佛不用呼吸。
牧荆敛眉低首:“鬼星大人。“
掸去灰袍上的细尘,鬼星笑意轻淡:”来找琴?”
牧荆老实回答,却不敢多说半个字。
”是。”
鬼星略一抬眉:“见了宫廷告示,想试试?”
“……是。”
“你以为,胜算有多少?”
牧荆犹疑了下,到底是道:“我失去记忆,不好说。”
一连三问,句句问到牧荆心坎处。
鬼星面色略沈,没再说什么。
鬼星虽不是总堂主萧震,手不握生杀大权。但堂里的大事,必有他一席之地。
鬼星反应冷淡,于是牧荆猜测,自己机会渺茫了。
下放边境到底是躲不过的宿命。
在这沈默的一瞬间,门下空隙突然刮入一阵大风。万千灰尘被卷入风旋之中,可牧荆余光瞄见鬼星的灰袍下摆,却不动如山。
牧荆有些悚然,竟呆望着银眸。
鬼星低微的嗓音,在阴暗的走廊上响起:
“随我来吧。”
-
离开汲古阁,回到厅上,情况如牧荆所料。很显然,堂里没错过这纸告示。
两张古琴原来在这。
几个星宿公子和初星,围绕在木琴旁,似是讨论合欢散,以及入宫情事。
牧荆站在后头,淡淡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既然研判入宫机会渺茫,她也就一点不感兴趣。
装出有点兴味的模样,敷衍过去得了。
正想安安静静开溜时,有个叫木槿的初星,突然叫住她──
“牧荆,堂主命你待在这,不准走。”
牧荆停下脚步稳住呼吸,缓慢地问道: “堂主可有说是何要事?”
木槿笑了笑, “瞧你这紧张模样,是桩好差事,等会你便知。”
好差事,是吗?牧荆扯了扯嘴角苦笑。
全总堂人心里有数,阴柔跋扈的中年男人看她不顺眼。
肯定不会是好差事。
不一会萧震现身。他身罩玄黑长袍,面上高深莫测。一出场,连带周边空气泛着阴冷冰凉。
牧荆低垂眉眼,恭恭敬敬,微弯身驱。弯下腰的那一刹那,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震淡淡地觑着牧荆的头顶,嗓音凉丝丝: “牧荆和鬼星留,其余人退下。”
萧震从未亲自指派任务给牧荆,此刻,竟然将牧荆的名字排在鬼星之前。
于是在场的人,便对牧荆极其好奇了。一面退下,一面侧目相看。
牧荆始终不动,实则她也略略紧张。萧大堂主为何今日想起她这号小人物?
究竟是福还是祸?
待众人退出,只剩下三人,萧震沉默一阵。
牧荆耳力向来优于堂里的人。
在难熬的沉默之中,她有种奇异的感觉,其实,萧震也正在磨牙。
片刻后,萧震终于开口。
那声音却坚定,不容拒绝余地:“ 牧荆听令,你。假扮琴师师晓元,明日起闭关练琴,直到征选日,不得离堂半步。”
萧震宣完命令,便让鬼星与牧荆退下。
走出殿外一路上,牧荆心头有说不出的茫然,肋骨下挨两拳都不至于这般错愕。
身为暗谍牧荆自然清楚,假扮师晓元有很大概率被识破。因为,师晓元可是大琴师师衍的掌上明珠。
师晓元师承家业,琴艺精湛,颇有大家之风。人人都说,若不是她在那场意外中失踪,她就是第二个师衍。
皇室中人,各个成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卖乖作假,牧荆觉得萧震不如干脆把她下放边境算了。
牧荆苦笑了下,笑声很轻,微风般荡入鬼星耳里,他侧身望了她一眼。
鬼星嗓音带了点哑 : “进宫,没有你想得这么糟,”
牧荆冷笑: “入宫欺君,被发现死罪一条。”
鬼星道 : “堂主如此安排,有他的原因。”
牧荆疑道 : “哦? “
鬼星 :“你定是在困惑,扮哪个琴师不是扮,为何堂主非要你扮成师晓元。”
牧荆微微蹙眉 : “不错。寻常琴师我尚有把握,可师晓元,以她的段位,不是我苦练一两个月,便能高攀。”
鬼星:“其实你细想想便懂,如今掌管太乐府的人,是谁,而那人有何癖好,性子如何。捋过一遍,就都懂了。”
牧荆歪头,有些疑惑。
顿了一会,她喃喃道 : “是…戟王。”
现如今执掌乐府的,是戟王。
戟王,陛下第三子,生得俊丽明炽,风华绝代,亲王中属他,最以貌美着称。传闻早逝的云妃怀上戟王时,曾梦见一玉面童子手持一丈长憾天戟,大展神威,勇退九子神兽守护中土。
三皇子因而一出生便得赐戟王,这是帝王特赐的殊荣。
可养在金玉堆中的戟王,长大后却喜怒无常,纵情声色,夜夜笙歌。
牧荆抽出戟王的记档,细细阅读。大齐三年,戟王于封地,兴修水利。大齐四年,戟王于封地扫荡马贼。大齐五年,戟王于封地重整户籍。
貌似勤恳爱民的好亲王。
直到—
大齐六年,戟王贪墨,与太子决裂,夺封地,掌太乐府。背叛他者,俱死。
之后的,俱是戟王寻欢作乐,放荡不羁,喜怒无常。
族繁不及备载。总归一句话,便是,眼花撩乱,活色生香。
牧荆忽然全身发热,腹底涌出臊意。戟王长得俊,又好美色,由他来选琴师,自然以容貌为优先,琴艺倒还是其次。
原来萧震虽不喜牧荆,却也不得不承认牧荆的美貌在星宿堂中无人能及。
她该感谢萧堂主赏识,还是该恨萧震送她入火坑?
牧荆反驳:“戟王爱美色,我送美色过去就好,为何要多此一举,扮成师晓元?”
鬼星 : “那是因为戟王自视甚高,只与权贵往来。寻常没甚名气的,就算家大业大,也入不了戟王高傲的眼。”
牧荆 : “嗯。”
鬼星: “ 拜帖递过来,第一眼必看头衔。头衔够格,方能进戟王府。”
牧荆不得不道 : “ 天下第一琴师师衍传人,这名声足够响亮。”
既如此,假冒师晓元身分,说得过去。
但问题是,牧荆的样貌,绝对与师晓元不同。
鬼星似是又读懂她,直接道破:”你且放心,师晓元的容貌,除了师府的人,没几个人见过。”
牧荆:"为何?"
鬼星微笑 : “你可记得酒肆中弹琴的琴师,多半带着帏帽?大抵有心追求造诣的琴师,都是如此。”
“如此什么,戴帏帽?”
鬼星额筋抽动:"不是,戴帏帽是果,眼瞎,才是因。但凡想琴艺好的琴师,极少不弄瞎双眼。”
牧荆慢条斯理地嗯了声。
鬼星:"双目看不见,注意力就能集中在耳力上。对于一个琴师来说,琴艺好不好,端看耳力。"
牧荆颔首: "我的耳力,在堂里数一数二。"
鬼星不予理会,继续道: “大部分的琴师出身低下,以粗陋的方法弄瞎眼。比方说用铁钳烫,致使眼皮残破。眼珠受损,样貌不堪 ……戴帷帽,是为了遮丑。“
牧荆面无表情: “鬼星大人刚不是说了,琴艺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戟王为我的美貌迷上。”
鬼星沉默无语,表情却相当复杂,似乎有话鲠喉。
牧荆本是不明白。可今日鬼星确实古怪。
他望着自己眸子时,貌似漫不经心,却令她发毛。
须臾之间,一股凉意,忽从牧荆的背上窜上来,直捣心窝。
一开始,鬼星是怎么讲的?
他说,师晓元的容貌,没几个人见过。
牧荆心有些沉,面上却还是平静无波 : “师晓元真容,之所以没几个人见过,是因为她眼瞎遮面,是吗?”
“答对了,牧荆。”
牧荆歛下羽睫 : “也就是说,假扮师晓元的人,双眼也要弄瞎?"
鬼星顿一下,笑意和煦地点头。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