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西耶带着军队消失了一天一夜。
萧挽挽背负犀角长弓,掉转马头,唇边哈出大股白气,模糊了面容:“夤夜冯河,枉费性命。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只能提头来见阿洛商了。这是信号弹,有什么事立刻射入天空,阿洛商会第一时间赶来。守好阿莫卡,我去寻王上。”
争云飞看不清他,前行几步,萧挽挽已绝尘而去。侍女送上手炉和裘氅,温暖拥上,争云飞被冻僵的大脑终于能正常运转。
寒风呼啸,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初在王庭之时她的身后还有玉达粼和丹辉,现在,伽西耶下落不明,阿洛商向南方接应粮草,留在阿莫卡的铁雁营和勒燕军皆疲惫不堪,争云飞迷茫至极,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她梦游一般进了王帐,只见酒樽杯盏歪了一地,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反季荔枝和残棋,烟草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闷得争云飞头昏脑涨。
好像王帐的主人只是匆匆离去,不多时就会回来,帐内的所有物件都在耐心地等她。
王帐内安静至极,火光跃动,在争云飞挺拔的侧面吻下一道温暖的金痕。
刻在羊皮卷上的勒燕舆地图犹如一头沉睡的苍狼,阿莫卡就在狼的眼睛。争云飞手指虚虚划过黄金矿脉和拒马泽的位置,心脏大力地跃动一下。
拒马泽,乌洛兰的伤心之地。
勒燕先王曾在这里中了那木仁的奸计,命殒沼泽,辉夜和伽西耶分别在此夺回先王的身体和头颅;梨俱部落为抢夺黄金矿脉,数次凌掠拒马泽最终攻破阿莫卡;而如今,伽西耶的消息也消失在这片不详的沼泽地。
伊邪单于老奸巨猾,鬼军神出鬼没,所有人都认为梨俱部会调虎离山,将伽西耶引诱至拒马泽后拐一个弯回来奇袭阿莫卡,因此伽西耶只带了少部分轻骑追击,枫河营和蔚水营两大主力依旧驻守阿莫卡。
争云飞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抓到什么难以言说的真相,心弦泛起微弱的波澜:可是,如果梨俱部落只是单纯地想要勒燕给霍卡偿命呢?如果梨俱只是想让伽西耶身死,草原大乱尔后渔翁得利呢?
侍女注意到争云飞逐渐崩溃的情绪,焦急道:“殿下……殿下是想到什么了吗?探子来报乌洛兰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只剩五里地,不如……”
争云飞浑身发冷,颤声道:“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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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七,朗日,拒马泽南。
即将破晓,争云飞终于看见狼藉的雪地里那道艳丽的残影,下马时跌倒,摔入雪中起不来。
战士们的残肢七零八碎,争云飞心生胆怯,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尸体。
她先看见了孤零零在原地徘徊的踏风,那是伽西耶心爱的坐骑,据说和阿洛商的踏青是一母所生,两人两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争云飞用尽全部毅力逼迫自己上前,冻僵的手指紧紧攥住领口,蛊毒在此刻发作,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流出血泪,再次跌倒,手脚并用的爬上前,哆哆嗦嗦将信号弹射入空中,绽开烟花。
“萧挽挽……”她手忙脚乱地去探萧挽挽的鼻息,死静至极,趴在他的被捅出腕大窟窿的胸口,总算听到一点微弱的声响。只见他枕在一匹黑马的马肚上,白金色的发尾被鲜血染色,如同吸饱墨汁的毛笔迤逦在地。
谁能料到,还未等她松下一口气,刚捡起萧挽挽被折成两段的烟杆,猝然瞥萧挽挽手中攥着的胳膊。
争云飞冥冥之中意识到什么,顺着那胳膊向上看去,她失控地惊叫,理智碎成齑粉,肺腑被烈火煎熬,哭诉声在黑沉的雪夜格外凄怆。
争云飞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揪出在狠狠摔在满是冰渣的雪地里,她哆哆嗦嗦地将心脏放回空荡荡的胸膛,蓦然发现那颗心不是她的。
争云飞几乎要昏厥。她昨天早上抱着明歌的尸体,今天夜里搂起伽西耶的尸体。脖颈处飞断的血肉如狰狞大口,一口吃掉了争云飞的灵魂:“我没有救下明歌……并且,……害死了……”
萧挽挽回光返照般陡然睁开双眼,抢回伽西耶的身体,骂道:“吼……别……碰她!——你……是你……阿洛商呢,我要阿洛商……我要阿洛商……去杀了他……”
战马在雪地中艰难地前行,阿洛商寻着信号弹的方位应声赶来。他在咆哮的暴风雪中立马,寒冷彻骨,万物静声。
阿洛商魔怔一般盯着伽西耶的身体,心胆俱裂,却从未如此镇定。阒然间悲恸地望向苍穹,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
骤雪犹如绵延不断的招魂幡,叩问长生天悲诵风声。
“是伊邪单于,是伊邪单于!他带走了伽西耶!”萧挽挽嗓子里含了一口血,对阿洛商嘶吼,“杀了他阿洛商!杀了他!!!”
阿洛商手背上的青筋似乎要爆裂,他尽力稳住震颤的情绪,声音紧绷:“好。”说罢狠狠一劈马鞭,甩开身后沉烟带兵向拒马泽奔去!
天地呜咽,萧挽挽怀抱着伽西耶的身体,泪水和血水滴在冰冷的尸体之上,呼吸如抽风,他的肺烂了一个大窟窿,喉咙中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响:“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争云飞让萧挽挽侧躺,捂住他肺部的窟窿。俯在萧挽挽的耳边,努力分辨他的话语,哭道:“我不许你死,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死掉?我带你走,坚持住萧挽挽。”
“哈,对啊……我不想死……那云云儿,你救救我吧……”
“坚持住,我带你走,挽挽我带你和伽伽走……”争云飞怎么也无法拖动萧挽挽,她在这一刻忽然就起了和什么东西交换条件的念头,希望话本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眼泪真的存在,她宁愿将眼睛哭瞎,换所有人换回来:“不要死,我求你,我求你了,不要死,不要离开我!你们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为什么!”
萧挽挽疲惫地笑了,血手抚上争云飞的脸颊:“抱歉……小伽梨,独生独死……独去独来,你总要……一个人……走夜路的。”
“有人……等我呢,我……先走啦。”萧挽挽的眼光黯淡下去,“你……你知道吧,我不是真的讨厌你。宽恕我,不必为我难过……明年来哭我吧……王兄,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伽伽……”
萧挽挽的手臂垂下砸在北国的厚雪之中,他的烟杆折断,宝石碎了一地。
暴雪纷飞,争云飞万念俱灰,头晕耳鸣。她不是在为萧挽挽哭,也不是为伽西耶哭,是在为天下受战火焚烧的百姓而哭。
这里是曾经的阿莫卡,这里是勒燕的北境,这里是萧挽挽的故国。
他在此失去亲长、王兄、臣民、爱人,以及自己。他人生像雪原上的一滩血,反射着热烈的阳光,但是血迹的边缘已经发黑,离近了会有糜烂的艳香。
“日月盈祥,八荒未央。萧挽挽,不要害怕,爱你的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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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云飞带着两具尸体回到阿莫卡王都,万军俯跪悲角哀鸣。
大祭司手持召魂铃,足踏问神鼓,跳起傩舞,四面八方传来压抑的哭声。
金铃频响,白幡飘扬,争云飞再度接到战报:蔚水营全军覆没,北上支援的刹林部被召朝军队截断围困。
争云飞眼前发黑,用尽全力才再度睁开眼,却见大祭司已经在眨眼见出现在面前,方寸未乱,镇静地点了她的穴位。
争云飞这才发现七窍又流出血。
可能是被大祭司的镇定感染,争云飞饮下酽茶,问道:“大祭司,勒燕真的气数已尽吗?”
大祭司尖锐的眼光深沉地望向争云飞,因止言的缘故,她面具下的嘴唇轻微蠕动,但是一句话也为说出口。
三天后,不管是消失在北方拒马泽的阿洛商还是被围困在南方的刹林部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勒燕为勒燕王和萧大将军举行了仓促的葬礼。
就在这时,阿莫卡旧民暴起,军队发生哗变。
在动乱中,大祭司的心脏被空手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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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四,小雪,凉州。
争云飞从前常常听起庭前柳讲起凉州:繁华若江南,是生养他的故乡。争云飞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踏上凉州的土地竟然是这幅光景。
凉水盖头泼下,争云飞浑身激灵,弹起来却被蛮力按住,一只巨手毫不怜惜地揪起她的头发,一张千沟万壑的麻子脸凑近了奸笑:“哎呦小美人,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踏风扬起前蹄吓退数人,那麻子脸却不怕,更嚣张道:“连马都疼你!”
周围传来乌合之众的哄笑声,争云飞满脸脏污,紧紧护住怀中之物如困顿小兽一般呲牙:“放开你的脏手!信不信我把你的皮翻过来喂狗!”
“脾气不小,我喜欢!”麻子脸反倒兴奋起来,伸出就往争云飞胸口探,道:“还敢反抗!装什么冰清玉洁,现将你奸.污了在扔到窑.子里千人骑万人骂!”
“死开!”争云飞一口咬掉那人的耳朵呸掉,将他踹翻在地,暴呵:“你是什么杂种,敢碰你奶奶!看老子不给你脸扇烂,滚!!!”
好在争云飞少时在街里混过,和这麻子脸骂得有来有回,而那麻子脸捂着血洞惨叫,杀心四起,夺过路边屠户的杀猪刀便看向争云飞——
只见争云飞敏捷地翻滚起身,抬腿高高砸下踏断屠刀随后上步腾空滚翻转体一脚踹掉麻子脸三颗大牙!四周传来惊呼,争云飞在寒天雪地里冻了数日,又饿又冷,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她身形一晃,被那麻子脸捉住。
“你*的*了个*,臭娘们,弄死你!”麻子脸亡命之徒似的扑来,眼见就要掐断争云飞的脖子,却听街边二楼的雅间窗户被一修长素手推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落,道:“干什么呢。”
只见一约莫四十岁——不,三十岁——看上去不老但是也不小了的男子倚靠在窗边,瞳仁透亮如琥珀,卷曲的棕发用三根檀木簪子松松束着,缎黑圆领袍上用银线绣着波光粼粼的彼岸花,唇上点了红得发黑的口脂,和耳坠上的永生花相呼应。
看热闹的乌合之众瞬间静声,小声呵斥麻子脸,道:“快松手!那可是金沙楼的牧先生,你扰了他的清净,不想活了?”
麻子脸初来乍到凉,不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地头蛇”,一下子卸掉争云飞的下巴,道:“管他什么牛先生羊先生,关我什么事!”
那位牧先生在大冬天漫不经心地摇着孔雀羽制成的珐琅扇,颓废地趴在窗户上,道:“吵死人了。”
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枚飞镖,须臾之间旋掉麻子脸的头颅!争云飞被溅了一脸血,歪着头,斜斜望向牧先生。
被争云飞这么直勾勾地一看,牧先生来了兴致,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如此倔强偏执的目光。掐指一算,心中微惊:“……竟然是她。”
牧先生从二楼一跃而下,轻踩在烂泥一般的雪水里,衣角却干干净净,没有溅起丝毫污渍。
他解下墨色狐裘披在争云飞身上,蹲下与争云飞齐平,咔吧一声将争云飞的下巴安回去,道:“小女孩,别来无恙。”
“——啊,你还不知道某是谁。凉州金沙楼牧归泽,是这酒肆茶楼的老板。”
金沙楼内,争云飞换上舒适干净的衣服后冷静下来,说不清是麻木还是镇定。
她警惕地瞪着牧归泽,问道:“为什么救我。”
面前的麻辣染炉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牧归泽为争云飞涮了切成薄片的牛肉,放荡不羁地对着壶嘴饮下一口酒,道:“某跟你有缘——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怎么就从马背上跌在路中间了呢?”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争云飞不太懂“缘”在何处。
牧归泽假装若有所思,道:“你从阿莫卡的旧地来?他们阿莫卡人超可怕的呢,冬天吃冻肉拌辣椒面。”
争云飞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有几分姿色,可惜已经过了风情万种的年纪,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怀念和亡夫共同经历的美好过往的寡妇味。
她想到什么,道:“……你是楼兰人。”
牧归泽笑着颔首,争云飞继续道:“凉州金沙楼,有所耳闻。我有一位来自阿莫卡的故人,曾说,‘里面的老板通天彻地,比许愿池里的小王八都管用’。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条件请随意开。”
牧归泽沉默,他像是知道争云飞的“忙”是什么。抬起头时又恢复了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嘴脸:“可怜东风笑送哀,红粉骷髅沙下埋……人生一世,为什么不吃吃喝喝,快快乐乐呢。”
争云飞垂眸搅着一碗肉糜,吃起来慢条斯理,但又很快,道:“牧先生,我从前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