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毒是霍卡的拿手好戏。王庭千防万防也防不住天下水源相通。铁雁、虎贲二营已被耗得疲态尽显,霍卡不断加强攻势,似乎铁了心要将王庭围死,直到城门打开,争云飞俯身贴地吻着他的脚尖将他迎进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争云飞拭酒对峙那日被她三句话噎死的场景,恶劣幻想她甜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喘息着说起情话,白嫩的手臂攀上自己的脖颈一点点搂紧。
“长生天的眼泪……神女……”
霍卡舔上唇角,感叹阿洛商真是命好。他身周艳丽的侍女端着酒果颤抖着低下头,努力降低存在感,只能听见酒杯与金盘相撞的细微声响。
随后霍卡戏谑地笑了:“全军听令!”
·
夜色将至,残阳如血,夏日熟热的风吹过鬼军的黑影,争云飞满身血泥,纵目火堆闪烁。
此时此刻,争云飞是王庭唯一的主心骨。
她不能慌,不能乱,哪怕身负重伤也不能倒下。
争云飞面无表情,带着坚不可摧的傲气,在劲风呼啸中玉立城楼之上。
阿之和桑诺喊着“暗箭难防”求她下来,但王庭臣民见了争云飞依然坚守在城楼之上,竟然不再混乱不再咒骂,口中念着颂词开始有序后撤。
火光月光吻在争云飞冰瓷一般清晰瘦削的下颌,她脊背坚毅笔直,手里拖着不知从哪里捡的斩马.刀。
再不点燃狼烟请求北线分兵王庭必然被围困致死,争云飞点一队轻骑欲亲率兵马出城点燃狼烟。刹林部落长老玉达粼先一步看穿争云飞举动,携亲信赶来,直直跪地:“刹林部落请命!”
丹辉的八哥探头不知道在附和谁:“不要做英雄!”
“阿娘……”
玉达粼以眼神喝止阿之,继续道:“刹林短攻战无不胜,铁虎贲营善守、铁雁营善长攻,更应该留下守城而不是去送死!臣愿立下军令状,以刹林部全族的荣耀为誓,定为殿下点燃狼烟!”
偷偷跟来苍觉忽然乱入,跪在玉达粼身后,道:“苍决请从!阿之,小爷我从不是孬种,是要成大事的!我若点得狼烟,自然娶得你!”
阿之别过脸不去看他。此举有去无回,众人都心知肚明。
见争云飞仍在犹豫,刹林长老喝道:“殿下!慈不掌兵!”
争云飞端详着玉达粼脸上的决绝,知晓她是如何也拧不过草原上这些犟种。就算此刻拒绝,玉达粼不知道能干出什么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事。
于是争云飞对上玉达粼刚毅的目光,握紧手中的斩马.刀,哑声道:“允。”
玉达粼经过沐沐之,万语千言凝炼入按在她肩头的那一掌。阿之启步又停住,第一次忍住了眼泪。
·
最后一次冲杀的号角猛然吹响,战鼓震耳欲聋,争云飞抬手,单梢炮和床子弩的齿轮同时转动,机弩齿轮发出震耳欲聋的浩荡声响。
更远处的娘娘树被烧得火光冲天,争云飞隐约听到长生天最后一句悲悯的颂祷。
箭若急风骤雨尽数刺下,石块上滚着火油砸烂鬼军步兵,火光映天,热浪翻滚,火流四溅开来!
攻城两翼被烈火荡开,云梯还未搭上城楼就被烧成飞灰——
正当火势燎原,逼退梨俱部鬼军之时,走雨从南方而来,天空立刻变得黑沉,常年干旱的草原竟下起暴雨!
天时不利,乌云压城,刹那雨若跳珠浇灭火焰,很快积起水洼!
桑诺学着萧挽挽的样子极脏地骂了一句,立刻疏散群众,阿之半步不离地守在争云飞身边。
丹辉接收到争云飞的眼神,毫不犹豫地跪地拜下,转身冲下城楼,他的八哥破声喊道:“开城门!张刺绳,联缀地涩!!!”
地障飞速重设,虎贲营背对城门,面朝梨俱部鬼军,紧随丹辉动作拼尽全力厮杀拖延鬼军攻势;刹林部紧随其后,抄小道离去;部分铁雁营弓骑兵出击,压得鬼军寸步不前。
正当众人以为暂时压制住梨俱部鬼军的方寸之时,快雨时晴,鬼军先一步启用火攻,盛满着火油的陶罐流星般砸来,随着一只带火的箭簇落地,滔天巨火遽然荡开,将冲杀在前的虎贲营和鬼军前锋眨眼间吞噬!
无法再拖延时间了,刹林部注定有去无回。
八哥平滑的小脑瓜转得呼呼响,在丹辉领子间崩溃地嚎着:“别打啦!主人别打啦!快跑吧!”丹辉好像冷笑了一声,八哥急得飞起又因惧怕刀剑缩回丹辉衣领:“不要做英雄!你忘啦,你是大狗熊!”
丹辉若这世上最后的盾牌,坚硬、沉默,稳如磐石,坦然迎接着高速驶来的梨俱部冲车!
他挥刀砍翻马蹄,剜掉鬼军前锋的头颅,完全不顾八哥凄厉胆小的叫声,岿然不动!
步兵如蝼蚁般卷入车轮,城墙巨大的门闩很快列出缝隙,王庭守备军一拥而上,尽微薄之力堵住城门——随着一声不堪负重的巨响,城门彻底被冲破。
手持大刀的鬼军骑兵挥舞利刃呼啸而过,叫着笑着肆意挥砍,王庭百姓霎那乱了阵脚失声大叫,四处逃蹿。桑诺力竭地喊着:“喂,那边的!要命还是要牛羊!”
铁雁营骑兵银练一般倾泻而出,大箭争鸣,流矢精准地射穿鬼军喉咙。攻势稍稍喘息,守备军争分夺秒换上新的门闩,刻不容缓。
桑诺于城内望向仍然在城外厮杀的丹辉,有根心弦轰得一声崩断。
丹辉回不来了。
桑诺迎着狂风,被民众裹挟得东倒西歪,喉咙肿喊出鲜血,他嘴唇颤抖,来回开合几次,疯狂地念着有关平安的咒语,用尽全力哭道:“……关城门,关城门!”
城门缓缓关闭,发出刺穿耳膜的酸涩声响,像是一根浑粗的长针穿过心脏。
争云飞反手摘下披风就要越下城楼,阿之含着泪一把抓住争云飞:“毁不危身,鬼夜勿行!”
阿洛商的红耳坠在争云飞眼前飞速闪了一下又消失。
周身护卫环着争云飞齐齐跪地,铠甲钝挫的声响犹如某种催命鬼符。
争云飞奋力从阿之禁锢中抽出手,二人在须臾间过了数招!
“别拦我!”
阿之自幼战于沙场,实战经验远远高于争云飞。从前过招使她都拿着分寸,只能算小打小闹。此刻认真起来,化解争云飞的反抗简直轻而易举。
阿之攀援着争云飞的手臂点封其大穴,争云飞赫然浑身酸麻无力,艰涩道:“他是阿洛商的兄弟,我没法向阿洛商交代。”
“可是,芋圆儿姐,你死了对不起我娘!!!”
“给我解开,我要留住他,丹辉不能死!”
战鼓号角悲鸣,争云飞声如泣血,她声嘶力竭地吼道:“回防!丹辉!!回防!!!”城门轰然关闭,争云飞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至城墙边缘,近卫惊慌失措地围上来以肉身做盾,阿之紧紧护住争云飞的头脸——
争云飞在缝隙中看到丹辉。
原本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从城墙上望去竟如微尘一般渺小。
丹辉大开大合地砍杀鬼军,凶残至极,血泥滑腻,几乎握不住刀柄,他便撕烂披风,将刀紧紧缠在手上。
他平时善守,大家都忘却了,他才是阿洛商的钢刀。
车轮战毫无止境,丹辉逐渐力竭。
他缓慢地抹去喷溅至眼眶的血水,颈间的八哥在他耳边喊哑:“不要做英雄!不要!做英雄!”
丹辉恍若未闻,毫无畏惧,生死就如吃饭睡觉那样寻常。他想起他的故乡和连绵雪山下是数不尽的金矿,想起被王上救起那天,想起立誓要成为勒燕最锋利的刀、成为草原的英雄那天——以及初见争云飞,她黑漆漆湿漉漉的眼神,蛮不讲理,将他撞得丢盔弃甲。
天空已经完全放晴,落日的余晖一泻千里,是他名字那样的残阳如血。
一名鬼军提着长枪从他身后偷袭,争云飞恍惚听到利刃破开肉.体的声响。
丹辉匆匆瞥了争云飞一眼,如此短暂,像是映在铜镜中的月光。更多的刀枪从四面八方戳.刺,丹辉的五脏六腑被搅得稀碎,火舌舔着丹辉的小腿很快烧上腰腹。
丹辉抽着气呕出大股结块的血,颤抖着摘下铜质红宝石耳坠丢给八哥,让它快逃,自己却执拗地败不跪地,死必朝北。
这只肥圆懒惰、被丹辉惯得一米也飞不得的八哥用尽此生全力将耳坠送入争云飞手中,还未等争云飞抓住它,它又飞向身负重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断气的丹辉。
小八哥在主人的头顶悲叫着盘旋。
“不要做英雄!”
“不要!做英雄!”
那日争云飞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夏天。
因为夏天啊……夏天是非常残忍又苍白的季节。
代表希望的春天已经结束,你要先将过去的人埋进贫瘠土壤,从腐朽的种子里挑出名为“希望”那颗埋进一按就渗出鲜血的沃土,再歌颂因长生天的怜悯而降下的解旱的甘霖,在绝望中幻想新芽可以侥幸保留着前世的影子。
丹辉用最后的力气望向争云飞,一字一句,第一次动口“说”了三个字。
奴。
尽。
义。
但是大量的混着碎肉的鲜血涌出,口型难辨。
“不要做英雄!”
“不要!做英雄!”
耳坠的粗针深深扎入争云飞的手心,鲜血淋漓,从指缝中一滴一滴砸入烧焦的草皮不见踪影。她在城墙上撕心裂肺地喊道:“他说什么了!他留了什么话?他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放开我!放开!!!”
桑诺赶上城墙,掰着争云飞受伤的手,哭道:“殿下!殿下,来不及了,回来吧,回来吧……”
“不要做英雄!”
“不要!做英雄!”
八哥啼血,被乱箭射中,直直掉落在丹辉的颈窝,被升腾而起的大火淹没。
“不要……做……”
“不……”
“英……雄……”
鬼军绞肉般攻来,与此同时,北方的狼烟扶摇直上如血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