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炎热，大娘子变得深居简出，连屋子都很少出了。成嘉樾隔三差五前去问候，也不过是问声安，逗妹妹笑两句便不多逗留，大娘子脸色略差，精神倒还如常。
到了旬末，成嘉樾连早饭都不吃了，让姚华青苹装几块点心带走。姚华见成嘉樾三步并作两步，脚下生风，追过去低声问：“今日也和他见面吗？”
“你和青苹听我的吩咐去万记收银子，其余与你们不相干。”
“娘子，”姚华一咬牙，拽住她，将她拽回屋里，关上了门，“京城贵女多高嫁，说给吕郎君都是看在情分上，而他……他一个书童，虽考上贡生，至多做到县簿。眼下又从了军，怎入得了老爷的眼？娘子，我不是说他不好，他自幼丧父，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只怪生来便是云泥之别。娘子莫走险路。”
姚华说到最后已红了眼眶，成嘉樾心里也泛起酸楚，拉住姚华的手，“多谢你为我着想，我知道这是你的肺腑之言。我只能说，这些与你不相干，不要为我担心。”
听她这样说，姚华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说的这些她恐怕早都想过了。
“姚华只盼娘子前路顺遂，不要苦了自己。”
“我明白。”
青苹听不懂她们二人在说什么说的又是何人，只觉气氛有些凝重。索性也不去琢磨，自顾打包点心吃点心。
到了万记，成嘉樾照例交待好，便蹦跳地来到了斜对面巷中，江禾果不其然已在暗处等候。走了一段，成嘉樾有些纳闷，江禾始终走在她斜后处，每当她慢下脚步想让江禾走到身边，江禾却也慢下。明明十天前他已经与她并肩而行。
“时丰你总站在后面干什么？我跟你说话还要转头。”
“不必转头，我能听到。”
“我想看着你说话。”
“嘉樾，右转。”
“你看，我还不认识路。”
“小心脚下。”
成嘉樾停了下来，回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江禾轻轻笑了笑，温柔一如往常：“嘉樾，我本就该随侍于后。”
成嘉樾一愣，他和姚华是隔空传话了吗？一字一句道的皆是本分，好无趣。也罢，这不是他们的错，自己出身士族，生来优越，确实难以对他们的小心翼翼感同身受。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路漫漫其修远，吾志不摧。”
江禾听到她突然念出他信中之语，疑惑道：“嘉樾？”
“没事，就是觉得你说的特别好。走吧。”
江禾跟在后面，见她脚步轻快，心里起了好奇，她是不是又起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念头？
成嘉樾听着江禾的指引到了一间窑作，刚走进就见一位络腮胡大叔热络招呼：“江郎君来了！”
“周叔。这位是成娘子。”
“周叔好。”
成嘉樾袅袅一福礼，周叔看着她，惊诧得挪不开眼，“这女子怎美成这样？是江郎君你何人？”
“主家千金。”
周叔却更诧异了，“主家千金能让你带出来？”
江禾尴尬地推过周叔，不让他再盯着成嘉樾，“别说这些了。我要的泥胚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勿推勿推。”周叔撩起内堂帘子，大声招呼道：“娇儿！把江哥的泥胚拿出来！”
“噢！”清脆的童音应过之后，一个梳着双髻的七八岁女童托着一个木板出来，上面有一个灰色圆柱形泥胚，已经有了风炉的雏形，“江哥哥拿好。”
“谢谢娇儿。”江禾接过来，拍了拍娇儿的头。
“桌子下的盆里还有泥，你随意取用。工具在这，你便坐在这吧……”
周叔和江禾聊着，娇儿盯着成嘉樾走了过去，走到她跟前仰头道：“姐姐你真好看。”
成嘉樾弯下腰，“谢谢娇儿，你也很好看呀。”
“可是我没有你这样的衣服，像是发光一样。”娇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成嘉樾的衣缘，淡紫色的褙子，缘边绣着月季花纹样，还缀了珍珠。
“衣服不过是外物。你若喜欢，这个荷包送给你好不好？”成嘉樾解下腰间的白色荷包递过去。
“真的给我吗？！”娇儿吃惊地瞪大眼睛，想拿又不敢拿。
“拿去吧。”
娇儿接了过来，轻轻摩挲着上面黄色和紫色的月季花，微微掂了掂，发现里面还有钱，摇着头退还：“姐姐，钱我不可以要。”
“我还没有吃早饭，你可以陪我去吗？帮我找找好吃的，咱们把钱花掉。”
“好呀，姐姐咱们走。”娇儿亲热地牵起成嘉樾的手，一起向外走。
“嘉樾去哪？”见成嘉樾向外走，江禾不放心地追问。
“我带姐姐吃早饭。”娇儿代替成嘉樾回答道。
这回换做江禾吃惊：“嘉樾你没有吃早饭吗？”心中自责，她出来这么早，竟然没有想到她会没吃早饭。
“再晚都要卖光啦！”娇儿不耐烦，拉着成嘉樾蹦跳着走了出去。
江禾盯着二人离开，似是放心不下，周叔用手肘撞了撞他，“我管娇儿都不这样。到底是哪家千金？如此美貌，该是早许了人家吧？你这样与她出来，也没女使跟随，主家如何能允？”
“我心里有数。”江禾淡定回道。
周叔见他捏着泥不欲多言，便留下他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娇儿带成嘉樾来到旁边一个面摊，坐满了人，二人等了一会才有座位。娇儿也不问，直接给成嘉樾要了碗罨生软羊面。成嘉樾乍一听有些抗拒，夏日炎炎吃还要吃热汤面，又是燥热的羊肉，可是娇儿信誓旦旦，说包她满意。面端来一入口，成嘉樾便觉得娇儿有点本事，果真会推荐。肉汤鲜美，面条筋道，在庐州也从未吃过这等美味，怪不得人满为患。
一碗汤面下了肚，少不得大汗一场。成嘉樾飞快摇着扇子犹嫌不足，让娇儿带她去喝点冷饮。娇儿摇头：“刚吃过肉汤，喝冷饮会闹肚子的。咱们回去，我让阿娘给咱们泡茶喝。喝些绿叶子水，心里就静下来了。”
呵！这小妮还懂养生呢。成嘉樾从善如流。
江禾捏出了老虎脸和尾，又要捏爪子，过不了一会就往门外张望，显得有些不安。见成嘉樾摇着扇子回来，连忙问道：“脸红成这样，热坏了吧？”
娇儿进屋去喊阿娘泡茶，成嘉樾坐到了江禾跟前，“你猜我吃了什么？”
江禾见她热成这样就猜到了七八，故意先说了两三样其他的，最后才说：“刘记汤面？”
“正是。真是美味，要是冬天早上来一碗，一天都是暖和的。”
“以后可不要饿肚子，对身体不好。”
“我着急出来，来不及了。你要吃早饭，又要来接我，岂不是要很早起床？”
“我习惯了。”
江禾弄好两只后爪，将风炉转过正面，成嘉樾惊呼：“哇，已经有老虎的样子了！”
“差得远呢。”江禾拿起刀子开始雕刻。
娇儿端了茶盘过来，奉上茶，也拿了凳子坐一边看。成嘉樾和娇儿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又觉得坐倦了，娇儿拉着成嘉樾进了后院，叫上阿嫂，三人踢起毽子。院子里有树荫，偶尔穿堂风吹过，尚算舒适。成嘉樾又出了一身汗，实在热得不行，还是让娇儿带她去喝冷饮。娇儿一琢磨，肚子里的羊肉汤所剩无几了，喝冷饮应该无碍，便准了成嘉樾的请求，一起去喝了酸梅汤。
冰镇酸梅汤下了肚，顿时清爽了许多，成嘉樾也给江禾带回一碗，只见老虎风炉几近完成，风孔是卍字型，江禾正在刻字。成嘉樾凑近读道：“高云逐气浮，厚地随声震，”随后大笑起来，“这虎圆眼圆鼻，分明是只幼崽，倒敢让高云追逐它的气息，厚地为它叫声所震。”
江禾也笑了：“有志向总是好的。”
全部完成，成嘉樾看了又看，喜欢得了不得，直夸江禾做的比画稿还要威风生动。
江禾看了看时辰，竟又到了回军营的时间。成嘉樾给周叔留了万记地址，待风炉烤好送到那里。周叔得了地址，心道：原来是布行东主的千金。
江禾依旧送成嘉樾到万记斜对面的巷子，这一天没有与她说很多话，到了分别的一刻，心中颇为失落。好在有娇儿陪她，带她吃了佳肴，又一起踢毽子，她笑得很开怀，这便很好，其余皆不重要。
“嘉樾，今天过得高兴吗？”
“很高兴。稍有不足。”
“有何不足？”江禾急忙追问。
不足在陪我的是娇儿，不是你啊！成嘉樾却不回答，笑道：“下个旬末再告诉你。”
“嘉樾，抱歉，下个旬末……”
“怎么了？不能来找我？”
“嗯，现在是汛期，我们要随时待命，巡检河堤。”江禾满脸歉意，仿佛真的做错了事。
“这是要紧事。你自去忙，再下个旬日若能空闲，记得留给我。”
江禾点点头。成嘉樾又叮嘱他注意安全，他一一应下，二人方挥手告别。
一进万记，万飞鸿赶紧迎了上来，恭谨道：“成娘子回来了。这会若有空闲，我给成娘子泡杯茶？”
“有什么事情请直说来。”
万飞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成娘子可否接受按需特制？”
“怎么又提此事？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成娘子请坐，容我详细道来。”二人坐了下来，姚华端了茶奉上，“饮食行的行老唐老爷千金外出赴宴，在主家看到了成娘子绣的白莲图，欣赏不已，赞叹刺绣莲花竟能如此娇嫩又皎洁，连露珠都有晶莹流动之感。问过宴主方知在我们万记所购，于是前些天唐夫人唐娘子一同到访。唐娘子看中了那块并蒂莲手帕，她说别人所绣并蒂莲皆为同色，只有这一幅是双色，简直爱不释手。唐娘子下月出嫁，一应红妆均已齐备，却觉自己的嫁衣、却扇大为失色；再做新嫁衣已然来不及，便托我央求娘子绣一幅并蒂莲扇面，我当时就推却。哪知她们今日又来，依旧不肯罢休，我只好斗胆问问成娘子。”
“唐家是你店中老主顾吗？”
真是瞒不过成嘉樾，万飞鸿老实道：“常来。唐府上下所需布料有一半是小店供应。”
“好。今晚我回去画了样子，明天姚华给你送来，你拿给唐娘子过目。既是喜事，不好扫兴。”
“万谢成娘子。”万飞鸿恭敬地深作一揖。
谈妥之后，成嘉樾出门回去，青苹从柜台前跟上来，说道：“娘子，今天有故人来访，你道是谁？”
今天的新鲜事还不少呢，在京城能有什么故人，还能寻来万记。没等成嘉樾问，姚华抢先道：“是赵翠然，她不是来找娘子，也算不得什么故人。”说完白了青苹一眼，少嘱咐一句，她就嘴快。
青苹还不服气，“怎么不算，上次与她见面，她还挺不客气呢。”
姚华掐了青苹一把，“你还提。”上次姚华不在，回来后听青苹简单说了几句，没想到一向懵懂的青苹对赵翠然耿耿于怀。
“她来做什么？”
“就是随便看看。”
“照实说来。”
姚华叹了叹气，老实道：“她租了个门店要开茶肆，万事俱备，就等着行老批状子。可是唐老压根不理会，她找上门，人家说投行状多如牛毛，轮不到她。她就在唐府外蹲守，想求求唐夫人，今天就跟来了这里。”
“唐夫人如何回应？”
“倒没有不高兴，看样子也是体谅她一个女子跑前跑后不容易，说老爷外面的事她做不得主。”
“依你看，唐夫人能劝得了唐老爷吗？”
“我偷偷问了万哥，他说赵翠然来求唐夫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传闻唐老爷有些惧内。”
“让远舟停车，咱们再回一趟万记。”
姚华听从吩咐交待了远舟，又问道：“娘子，回去作甚？”
“去告诉万哥儿，约唐夫人和娘子明日申时初店中面谈，其他的一概不要提。再去新军营附近的铺子里找一找赵翠然，让她也在那个时候过来。”
“娘子这是做什么？”
“帮她料理一下。”
“娘子莫不是想帮她求唐夫人？”
“求是求不来的，不如互惠互利。”
姚华和青苹面面相觑，但是见成嘉樾似有些累了，愣愣地出神不再说话，便也不好再多嘴，按原话转达了万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