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天光从冬日厚重，漂泊的云层间隙乍开一抹光束。

慢慢悠悠的投下人间。

蔺行淮一睁开眼，就看见床边站着的“人”，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周屹川。

等他完完全全睁开眼皮时，对上的却是那双毫无生机的视线。

蔺行淮连心跳都差点漏了一拍。

他深呼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整个过程不动声色。

它在观察自己。

这个想法几乎是在蔺行淮的脑中一瞬间冒出来的。

他一时间冷汗涔涔。

“小淮。”

那个仿生人把头一歪，视线“黏”在了他的身上。

蔺行淮的呼吸变得微妙起来。

可能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气温太低的原因。

他的牙齿咬在一块，牙关怎么也打不开，蔺行淮甚至能听到牙齿轻轻碰在一起的声音，只能发出一句模模糊糊，像含在口中的音节：“嗯。”

“我可以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吗。”它用冰冷的指腹摸过蔺行淮的脸颊。

这明明是一个很暧昧的举动，像情人动情时的呢喃。

可它说出的话却令他毛骨悚然。

这个一直以来对它有探究兴趣，并且有攻击意图的仿生人，此时此刻已经对他的器官，也就是眼睛生出了那么丝的兴致，还想把它抠出来占为己有。

蔺行淮在它的话中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存档，那时的周屹川也是想要挖出他的眼珠子，即使当时的他还没有那么喜欢。

可他还是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了。

因为没有了眼球，他看不见，几乎是在等死的地步。

蔺行淮没有直接说拒绝的话，而是询问他这么做的意图，“为什么？”

“很漂亮。”

仿生人思考了一会，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我很喜欢。”

“送给我，好不好？”仿生人垂低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但蔺行淮知道，即便他说不可以，仿生人也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里的。

蔺行淮努力把自己的恐惧压抑下去，他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你。”

仿生人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他的眼睛上，又辗转到他的嘴巴。

好像要强行撬开他的唇舌一样。

蔺行淮的骨头都开始发麻发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却一动不动。

因为他清楚，这个仿生人也许真的会按照它说得那样做，用手指塞进他的口腔里，掰开他的上下嘴皮，再去观察里面的构造到底是什么样的。

为了不让仿生人真的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他只能让自己保持镇定，组织好语言告诉它，他的眼睛并不好看，和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而且它不能拿走。

蔺行淮不知道仿生人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他甚至不清楚它能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万一它固执己见的，仍然想要他的眼睛，那他该怎么办？

像上次一样任由它挖出来，直到对它失去了兴趣再像丢掉一件废弃品那样丢掉它吗。

“没关系。”

他听见仿生人开口说，“我只是想知道，它在你这里有多么重要。”

仿生人看了看他怔在原地的样子，摸着他脸的手收了回来。

蔺行淮顿住不是在想别的，而是在想它说的话。

口水在他的喉管里艰难地吞咽了几下，才终于流进他的胃里。

一下子，他的脑子里瞬间冒出好几个念头。

它为什么会想知道“重要”,“重要”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不过是一个仿生人，仿生人不需要明白“重要”的意思，它们的思想不应该来自于它们自身。

在他联想到这些的时候，蔺行淮背后的衣服已经汗湿了。

好在，这个季节是冬天。

即使他的衣服完全汗湿，仿生人也察觉不出来什么。

仿生人不再看他，它离开了卧室。

走前，蔺行淮在他的皮带上面看见了卧室，不，是这间公寓的钥匙。

几条钥匙串在了一个铁环上，又扣在了他腰带上面，叮叮当当地碰撞出细密的响声。

要知道，这个公寓的钥匙除了周屹川，那么只有蔺行淮有。

仿生人是没有出入公寓的自由的。

就连平日里外出采购日用品，买菜，都是蔺行淮和周屹川两个人一起去的，或者是由保姆。蔺行淮不怎么喜欢出门，除了上班，其他的闲暇时间他都是待在家里。

所以就连买菜这种再寻常，简单的事情周屹川都会专门雇一个人去替他们采购。

蔺行淮在仿生人关上门后，站起来走到了抽屉边。

他拉开抽屉，想知道他的那把钥匙在不在抽屉里。果然，当他打开抽屉时，属于他的那一串钥匙已经不翼而飞了。

仿生人进到这间卧室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拿走他的钥匙。

只是，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它是想要把他关在这间公寓里吗，可是公寓里的门没有反锁的功能，它就算拿走了钥匙也关不住他。

再说了，假如它是要拿走车钥匙，不让他出门，那它完完全全可以堵在门前，告诉他，他不能离开这扇门，也不能出去。

何况蔺行淮就算没了车钥匙，他还可以出去打车。

仿生人作为AI，它难道会不知道这一点吗。

蔺行淮怎么想也想不通它做这件事的理由，他只能暂时放下去思考这件事的疑点，当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去试探仿生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它到底是不是想要把他关在这间公寓里。

蔺行淮把抽屉推了回去，走出门，他看到坐在沙发上，似乎是在看新闻的仿生人。

开门时房间的锁扣会发出“咔哒”的声音，它听见了，可它忽视了。

尽管它明白是蔺行淮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但它却古怪地没有往它这边看过去，用那种既潮湿，又粘腻的视线把他盯住。

即便是这样，蔺行淮还是能感受到被人注视的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蔺行淮不再看仿生人，而是走到了客厅的门前。

他把身上穿着的衣服脱下，换了一件挂在衣架杆上的大衣。

等扣上大衣的扣子，蔺行淮打开了门，他没有听到仿生人的阻止，它也没有上前阻拦他。

直到蔺行淮走出公寓关上了门，他才看见仿生人看向他的眼睛，也许，它从他打开门时就一直望着他了。

他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握住门把手的手陡然一抖，下一秒就把门关上了。

蔺行淮：“……”

没事，只要它没上来阻止…

关上门后，蔺行淮忽然有一种兴奋感，他头也没回地就离开了这栋楼，打开手机，他找到了博欲迟的联系方式。

蔺行淮直接把电话拨打了过去。

过去了几秒钟，博欲迟那边不紧不慢地接通了电话。

“喂？”

他听到对方说：“什么事。”

“关于那个仿生人的事。”蔺行淮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让他载自己往博欲迟的实验室那儿走。

“我可以百分百的确定它已经有了自主意识，并且在阻挠我和周屹川说明这件事。”

电话的另一端静了片刻，“它想杀你？”

…倒也不是。

“没有，不过它的攻击性很强。”蔺行淮回想了一下被它捏住手腕的时候。

它的力气和周屹川差不多大，恐怖之处在于，它的骨骼不是正常的人类骨骼，连脂肪，肌肉都没有，握住他的手腕时就像被一个坚硬的机器绞住了。

不仅挣脱不开，还随时有断裂的风险。

好在它没有真的捏断他的手腕。

蔺行淮庆幸地想。

他说：“我在往你那赶，到了说。”

“行。”

挂断电话，蔺行淮深深地往那栋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希望那个仿生人不会离开那里。

不过，它离不离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蔺行淮想了起来，他的手机上有可以查看家里客厅的监控的软件。

是周屹川在他的手机上下载的。

想到这，他神使鬼差地打开了手机，点进那个软件。

手指头是汗湿的，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监控软件上面显示出了客厅里的画面，它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头颅诡异的保持着蔺行淮走前的动作。

目光钉死在了关上的门板上。

蔺行淮看得心惊肉跳，一秒，两秒……不清楚过了几分钟，可能有十多分钟吧，它从沙发上离开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蔺行淮以为它要离开，他差点觉得它是想要追上他，把他抓回来。

蔺行淮侥幸地想，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它这时候出来也追不上他了。

没料到，它却没有打开那扇门。

而是停步在了衣架杆的旁边，它慎之又慎地取下了蔺行淮前不久换下来的衣服，战战兢兢地捧在手上。

蔺行淮一头雾水地看它接下来的举动。

它像一个劣质的人类，把他的衣服放到了唇边，用鼻子嗅着这块布料的气味。

随着动作，它把头颅低低地埋下，蔺行淮的体温顺着他刚换下来的衣物传递给它——它对这种温度着迷。

着迷到，它害怕他的体温会摧毁它。

会让它变成人类那样生来卑劣的物种，因为，它学会了…占有。

而人类的特征就是排他性。

从它深嗅蔺行淮的衣服以后，就注定它再也不能变成那个连一丝情绪都品尝，咀嚼不到的机械人了。

它想爱他，想摧毁他。

想为了他…抛弃自己冰冷的机械躯体，变成一个活生生，血淋淋，恶心又自私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