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游笙今日穿着月白翻领胡服,银线绣的卷云纹从腰封蔓至肩头,衬得脖颈如鹤羽般修长。
马鞍旁悬着的玄铁双锏随动作轻撞,锏柄缠着的银链勾住一缕斜阳。
她策马时青丝飞扬似泼墨,脊背绷如松柏。
暮色将青海骢的银鞍镀作熔金,马蹄踏碎官道积尘的刹那,慕容遥看着前方那道霜色身影,手无意识攥紧缰绳,今日第七次失神。
一直到马蹄铁磕到河滩卵石,二人慢了下来。
慕容遥翻身下马,软剑扫过青石碑文,恰露出“潼关西界”四个斑驳的隶字,距长安官驿尚有距离。
黄河水挟着枯黄芦叶奔涌似金龙,浪头拍在拴马桩上炸开万千赭石色的水沫。
焕游笙仰头饮水,水珠顺着下颌滑进衣领。
慕容遥极目远眺,忽觉另一冰凉的铜壶贴上自己腕甲,转头看去,就见焕游笙也在眺望。
她说:“这两日你握缰的力道,比从前重五成。可是心中有疑?”
慕容遥接过铜壶,剑穗坠着的青玉竹节簪正在暮色中晃出涟漪:“是。”
残阳恰在此刻坠入焕游笙领口银扣,照出锁骨处淡去的十字伤痕。
河风卷着沙尘,十步外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扫起的芦花落在她肩头。
焕游笙擦拭玄铁双锏的动作顿了半息,却听慕容遥再次开口,声音缥缈而来:“但阿笙无须为我解惑。”
双锏归鞍,焕游笙翻身上马时抛来半块杏仁酥:“好。”
等夜色将人影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焕游笙俯身避开哨塔灯笼的扫照,擦过枯苇的声响恰被浪涛吞没。
三百步外,客栈檐角悬着的褪色酒旗上,“潼津驿”三字被河风撕得只剩半截麻布。
焕游笙的锏柄在柜台青石板上轻叩三记。
“客官要上等厢房还是通铺?”柜台后的老掌柜眼皮未抬,松树皮般的手掌按在青石台面。
“两间天字号,各备三钱崖柏香。”焕游笙将素银簪子横放在柜上,簪尾朝东。
慕容遥看见第七颗算珠突然卡住,老掌柜的袖口掠过时簪子已消失不见。
“天字号房,客人您请。”老掌柜的声音低沉,像是河底沉石的摩擦。
焕游笙微微点头,转身向楼梯走去,吱呀作响的木阶在她的足下静悄悄,慕容遥紧随其后。
亥时(晚上9时至11时)二刻,焕游笙在厢房铺开青州竹纸。
慕容遥像是养成了某种习惯,抱剑倚在门边,看着她在油灯下疾书:“阿笙若是要传信入京,何不直接走驿站快马?”
焕游笙握笔的手顿了顿,没有为他解惑,纸角被河风掀起时露出“请命入京”四个工整的台阁体。
慕容遥转头望向窗外,焕游笙将信纸卷成细卷,塞进墙缝的暗格里。
楼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焕游笙迅速铺开一张白纸。
慕容遥的剑鞘抵住门缝时,瞥见三个玄甲卫正盘查楼下的商队。
相对无言,子夜时分,焕游笙突然按住窗棂。
慕容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滩涂上二十辆青布马车正缓缓西行,车辙深陷泥沼,这重量绝非寻常商货。
“卯时(早上5时到7时)未至,怎会有商队夜渡?”夜风吹在焕游笙脸上,双锏在她掌心转出冷光。
第七辆马车的苫(shān)布被河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裹着麻布的陌刀,月光照在刀柄龟兹纹饰上泛出铜绿。
慕容遥吹灭油灯,剑穗扫过窗台积尘:“我朝军械管理严谨,陌刀严禁私运。车辕钉着安西都护府的狼头暗钉。”
他从前游历时见过同样的钉帽制式,两人立刻警觉。
又等了半个时辰,地面传来细微震颤,三十丈外的柳树林里,三百匹战马踏着棉布包裹的蹄子沿河滩潜行。
押车人皆作脚夫打扮,但腰间扣着的却是安西军制式铜牌,那本该缀流苏的孔洞处留着新磨的断茬。
“第四匹马左蹄有旧伤。”焕游笙指尖在窗框轻叩。
慕容遥瞧见那匹马的步态确与西域战马相似,后蹄落处总比前蹄深半寸,这是常年负重驰骋戈壁的惯势。
见焕游笙蹙眉,慕容遥提议:“若用赤炎,想来两个时辰就能传信到皇后娘娘手中。”
“也可能是到二皇子殿下手中。”焕游笙虽然这样说,却借着月光飞快写下:“商队三十乘,龟兹纹陌刀现,藏匿,军马三百。”
慕容遥看着她在信笺烙上火漆,动作十足熟练。
梆子混着涛声传来,赤炎从梁上扑棱落下,又从焕游笙襟口掠出,尾翎扫过慕容遥剑柄凝结的夜露。
破晓时分,潼关渡口的晨雾裹着黄河水腥气漫进客栈时,焕游笙的第一封请命入京的信才送出。
然而赤炎的利爪已抓在窗棂上,喉间发出短促啼鸣。
焕游笙抖开信帛的手腕轻微一颤,朱砂批字力透纸背,如刀刻斧凿:“敕令焕游笙持鱼符速至终南山阴落雁坳,调凤羽卫三百骑入京。此谕至急,迟误者斩。”
末尾凤印殷红似血,压着一缕冷杉的涩香。
……
焕游笙即刻动身,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仍旧是一片宁静繁华的景象。
卯时的晨钟刚荡开承天门的薄雾,西市波斯邸的琉璃瓦已浸在蜜色曦光里。
驼队驼峰间垂落的织金鞍毯扫过青石砖,将大食蔷薇露的芬芳揉进刚出笼的毕罗饼香。
梳双环望仙髻的卖花娘挎着竹篮穿行坊间,新折的魏紫姚黄还凝着露水,恰映得贵女七香车垂落的鲛绡帘上蝶纹栩栩如生。
龟兹商贾的鎏金叵(pǒ)罗酒盏撞碎朝霞,碧眼胡姬旋舞时石榴裙绽成十二叠流云。
当垆少年敲响嵌着瑟瑟石的羯鼓,昆仑奴肩扛的彩缯(zēng)堆作云霞,粟特老丈执象牙尺量着越州缭绫,尺尾缀着的玛瑙坠子轻叩布匹,恍若琵琶轮指拂过乐曲末章。
“郎君且看这螺钿匣,嵌的是南海夜光贝。”珍宝阁掌柜的麈(zhǔ)尾扫过机关锁,金丝楠木匣应声弹开七重暗格,锦盒中蓝绿色的光泽随着晨光跳跃,映照出一幅海浪波纹的景致。
曲江池的潋滟波光漫过水精帘,惊鸿阁内正飞出半阕《清平调》。
白衣文士掷笔大笑,松烟墨滴污了鲛帕上未干的簪花小楷,却惹得执团扇的歌伎以箸击盏,将残句续成新词:“……自携明月移灯影,乱系春风上柳腰。”
时值正午,水陆珍馐的香气漫过彩绸搭就的食棚,金齑玉鲙在铁鏊上滋滋作响。
突然一阵马蹄踏碎市声,羽林卫的玄甲映着日色掠过酒旗,惊得正往竹屉摆毕罗饼的厨娘失手翻落胡麻,却见那郎君勒马回身,抛来几枚铜钱:“烦劳阿姊,要羊肉馅的!”
……
与此同时,卫静姝已经早早开始准备晚间宫宴的衣着。
日头斜穿过茜纱窗,在卫静姝闺阁的云母屏风上烙下菱形光斑。
铜雀衔枝熏炉吐着苏合香,青烟缠上她发间将坠未坠的累丝步摇。
采儿捧着当日在永济渠边二皇子的彩头——莲纹嵌明珠象牙梳立在一旁,见镜中人素手正拂过靛色蹙金宝相花半臂,十六破间色裙的银泥纹在日光下流转如星河。
“这般妆扮,倒像是把曲江春色都披在身上了。”采儿将透雕玉兰的银托子嵌进她云髻,“听闻二皇子殿下最喜碧色,上月李家千金穿了件青罗衫……”
“噤声。”卫静姝按住妆台,腕间双跳脱金镯撞出清响。
她从玛瑙盒中挑起少许朱膘胭脂匀在帕上,轻拍颊侧:“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镜面映出她低垂的羽睫在眼底投下蝶翼般的影,“殿下若当真属意谁,也该是为着河工图上的朱批,而非衣裳上的绣纹。”
采儿忙将鸳鸯衔芝镜挪近些:“女郎教训的是。”
……
永安宫中,世安公主赤着脚踩在波斯绒毯上,碧色广袖襦裙的银泥卷草纹随着她甩袖的动作泛起涟漪。
“这裙太沉了!”她扯开腰间的青玉环佩,镶金玛瑙珠子骨碌碌滚到翠晴脚边,“去岁蜀锦最是轻软,偏你们寻来这粗笨料子。”
翠晴捧着鹦鹉纹银薰球慌忙道:“奴婢该死,这就去取那套月白云纹。”
“就要碧色的!”公主踢开面前碍事的绣鞋,扑向缠枝牡丹衣桁,指尖拂过十二破裙间缀着的珍珠璎珞,“焕姐姐说过,碧色最清新。”
说着忽然噘嘴揪住垂挂的禁步流苏:“可她都半年没寄信笺来了!”
说完,又随手把累丝金凤冠掷进漆盒:“这般打扮倒像是棵翡翠白菜,不去了!”
赤佩端着錾花银盏进来:“今夜宫宴名录刚送到,薛公子也是要来的。”
当日焕游笙从苏州出发前往蜀地,接着皇后调动全部暗卫,以舞姬苏婉——如今的苏美人为棋,利用刺史夫人作为要挟,铁血手腕彻查漕运,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一切尘埃落定后,楼船继续向南,一直到余杭又停了几日,很快折返,于初秋回到长安。
为嘉奖薛乘风在漕运一案上的功绩,皇后将其提拔为致果校尉,自此世安公主再想见薛乘风就不太容易了。
如今听说薛乘风要来,菱花镜里映出世安公主咬着下唇揪住衣摆的模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褪色的糖人竹签。
“上元节那日乘风哥哥举着糖人杵在朱雀桥头,活像根描金灯柱。”她说着,就雀跃起来,“快,快帮我梳妆!”
……
暮鼓初响,九仙门的铜钉正衔住最后一缕夕照。
卖烛老翁的独轮车载着雕花蜜烛缓行,烛泪凝成的并蒂莲映得坊墙朱漆愈艳。
忽然满城灯火次第燃起,将大街照作流虹。
不知谁家小娘子的玉笛响起,鸦羽掠过望楼檐角铜铃的瞬间,十六轮明月已悄然爬上太极宫的重檐,将长安城笼进缀满星子的纱罗帐中。
宫宴正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小剧场:
慕容遥:应激,一刻不敢走,怕阿笙又被掳走。
焕游笙:我的毒已经解了。
慕容遥转移话题:阿笙为什么不走驿站快马?
焕游笙:你说不必为你解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