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身后跟着杨墨。
一进屋,杨墨殷勤地为她端来凳子放到床边。杜鸿津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副青玉针。
“你出去。”她头也不回:“我要给她脱衣服。”
杨墨愣了一下,带上门出去。门外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杜鸿津掀开被子,右掌下按:“净。”
话音刚落,温良的衣服如同剥鸡蛋般被脱下来。
杜鸿津右掌上挑:“去。”
温良的衣服自动飞到衣架上。
杜鸿津把温良翻了个面,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手心的汗。她捻起青玉针,手腕沉降,朝温良的少海穴旋转扎去,一缕温和的真气也随之进入温良体内。
一刻钟后。
杜鸿津脸上全是汗水。寒光闪闪的全套青玉针已经被用完。温良趴在床上,身上扎满青玉针,如同刺猬一般。
“进来吧。”
门被人迫不及待地打开,杨墨急匆匆进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温良的情况。
“我既出手,她死不了。”杜鸿津淡淡开口。
“多谢。”杨墨作揖道谢,凭空掏出一方素色锦帕:“您擦擦汗。”
杜鸿津接过锦帕,将脸上的汗水擦去,又对着镜子将略微散乱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好,这才不急不躁地坐下,召来纸笔,龙飞凤舞地开起方子。
“这个方子拿去回春阁找张疏桐开药……算了,他还不行,我亲自去煎药。”
“可是花长老也在炼药……两种药不会冲突么?”杨墨有些不放心。
“是姓花那小子让你来请我的吧?我吊命,他固本,这是约定俗成的事,不必担心。”杜鸿津正要离去,余光瞥见杨墨,又停下脚步。
“衣服脱了。”
“啊?”杨墨诧异。
“快点,我给你疗伤。”
杨墨脱去碎成布条的上衣,坐到杜鸿津面前。杜鸿津看着杨墨狰狞伤口和满身血污,面色不变,眉头都不皱一下。
“净。”她先除去血污,接着双手大指掐二指根,掌心朝内,八指相对,翻腕向前推去。
一股温和的真气进入杨墨体内,柔和而迅速地修复他的创伤。
一炷香后。
杜鸿津收了手:“还好,只是看着唬人,都是皮外伤。”
杨墨身上的伤已经好全了。他一抱拳:“多谢杜大夫。”
杜鸿津略一颔首,提起药箱传送走了。
杨墨坐到温良床边的凳子上。温良还在昏睡,头歪向右边,面色平静。她的双手伸在身前,十指都扎着青玉针。最可怖的是左手,血肉几乎没有,那些青玉针硬生生扎在白色的骨茬间。
杨墨盯着温良十指看了许久,长叹了口气,又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抚在温良颈椎处,闭上眼睛,沉溺在对往事的回味中。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泛起涟漪。花重锦捏着一只细颈黑金瓶,出现在群青光芒中。
“温水送服而下,一日一颗,五日之内再生血肉,十日之内重铸断骨。”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月白色小盒子,一只盛着晶莹液体的琉璃盏:“将筑脉散混入五帝液中,喂她服下,配合杜大夫的万春针,一旬之内经脉可修复如初。记住,先喂莲藕丸,再喂筑脉散。”
杨墨点点头,朝搭在衣架上的外衣一挥:“来。”
外衣朝杨墨飞来。
杨墨打了个响指,外袍裹上温良身体。他将温良缓缓扶起,花重锦喂温良服完药。
两人将温良放下,杨墨正打算为她盖好被子,却被花重锦阻止。
“稍等。”说着,他一翻手召出水绿色绸缎,将温良捆了起来。
“你这是……”花重锦举掌示意杨墨不要开口,又拿出一对细小的绸缎,将温良的十指牢牢捆住。
“□□再生会极痒,很难忍受,须绑住她不让她抓挠伤口。”
杨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他酝酿整个晚上的问题:“她以后,还能拿剑吗?”
花重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忍住,吐出半句话:“她伤成这样,你却关心……罢了。”
花重锦转身离去。
杨墨摸了摸后脑勺,目光里满是茫然。帷幔上的影子因为跳动的烛火而摇晃。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在凳子上坐下。如此重复了大半夜,直到天微微亮,窗外传来鹤唳时,他才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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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温良躺在回春阁养伤。四肢和十指被水绿绸缎捆住。断掉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正缓缓再生。刺骨的痒意在指间蔓延。
张疏桐刚刚给她喂完药,去照顾别的病人了。杜鸿津在外屋写医典。
单人病房内,只有温良百无聊赖地躺着。在鸟鸣声声中,她缓缓进入梦乡。
什么人在说话?“此战必胜,不退半步。”
血。铺天盖地的猩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遮天蔽日的乌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狂风。血一样的残阳。滔天火光。
沉闷而悠长的吼声,仿佛来自远古。山峦崩塌。海水倒灌。
那是什么?
温良眯起眼睛,望向天际。一束刺眼的亮光从远处极速飞来,速度快得几乎无法捕捉。血红的天空被硬生生劈成两半。乌云撕裂,露出背后漆黑的虚空。
那是什么东西?
温良的心跳陡然加快,她想要看清那束光的真面目,却只觉得眼睛刺痛。光芒越来越近,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仿佛要将一切都化为虚无。
在温良看清之前,无穷无尽的白光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世界崩塌。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夜深了。
病房里早就熄灯关窗,明明该黑漆漆一片,现在却有微弱的光线出现。
——无数光点聚集在温良的颈椎附近,缓缓上下漂浮。而温良本人,依然沉溺在梦魇之中。
就在此刻。放在玄铁镯内部空间的剑穗突然如河鱼上岸般疯狂乱撞,直撞得空间里的其他物体都东倒西歪,堆在一起的孔方泉纷纷滑落,整个空间简直是乱糟糟的一片。
那剑穗似乎有着灵智,竟是莽着一股劲儿朝此处空间边缘撞去。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多久后,它成功撞出一条空间裂缝,飞速逃了出去。在它离开后的那一瞬间,在铭文阵法的加固下,空间裂缝又迅速合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有镯内狼狈的一切诉说着剑穗的恶行。
玄铁镯空间外。
一缕剑穗从镯中咻地飞出。它在病房里盘旋一周,随即目标明确地飞向温良那萦绕着微弱光点的颈椎。
没受到任何阻碍,剑穗轻盈地钻进温良体内,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
温良体内。
粗壮的金色识线微微晃动,像海底生物的触手。温良的魂体——晶莹剔透的缩小版的她紧闭双眼,仍处在梦境中。
剑穗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这里,一路上熟门熟路,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噢,外剑穗。
瞧见温良的魂体,剑穗好奇地围着它小狗似的打转,还伸出几根穗子戳了戳它的脸,试图唤醒沉睡中的魂体。
温良魂体依旧紧闭双眼,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面对这不动如山的魂体,剑穗似乎也感到了一丝无奈,它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紧接着,剑穗突然飞身向前,径直冲向温良的魂体,这一次不再是轻柔的触碰,而是直接融入其中。就在剑穗与魂体接触的一刹那,一道耀眼的光芒瞬间爆发开来,将整个空间都照得通亮。温良的魂体在这光芒中微微颤动,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
随着剑穗融入温良的魂体,一道神秘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这道身影隐匿在浓雾之中,难以捉摸,看不清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带着一种深邃而又不可言喻的气息。
温良的魂体缓缓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就在温良试图仔细观察这道身影的时候,那身影轻轻一挥手,刹那间,它们所处的空间陡然一变。
温良发现自己的魂体正站在一条由无数符文编织而成的光路上,脚下每一枚符文都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每一步落下,都会激起一圈涟漪般的微光。符文随之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抬头望去,头顶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星空,星辰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玄妙的轨迹缓缓移动。有的星辰温暖如阳,洒下金色的光辉;有的则幽暗深邃,仿佛藏着无数未解之谜。远处,一颗巨大的星辰悬浮在空中,表面流淌着岩浆般的纹路,隐约可见其中封印着一柄巨锤的虚影。
“你来了。”那道身影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时间的尽头传来。
温良谨慎地没有开口,而是上前几步,试图看穿对方的模样,却发现那身影始终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如梦似幻。
“太久了……”那身影叹了口气,抬起手。温良感到一股平和而强大的真气抚过自己的脸,而自己的魂体一动不动,根本无法反抗。
“这位前辈,相逢即是缘,不如我们慢慢相处……”
“你这小孩儿,性子倒是有趣。”随着神秘身影话语落下,那股真气淌过温良四肢,仿佛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她的魂体。温良舒服的快要睡过去。
“我是藏身于剑穗里的一段记忆碎片,”神秘身影道:“我的使命就是将炼器之道传承给唤醒我的人——也就是你。”
“前辈,我……”温良话音未落就被那身影打断:“放松心神,打开魂体,莫要抗拒记忆传承,我的时间不多。”
紧接着,神秘身影四周的光晕开始剧烈波动,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向温良的魂体涌来。每一粒光点都蕴含着庞大的信息——材料的鉴定与选择、火焰的品质与掌控、真气淬炼的关键节点……这些记忆如同洪流般同时冲入她的脑海,瞬间将她的意识淹没。
温良的意识仿佛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滔天海浪中沉浮。
她是谁?
她在哪儿?
她要到哪里去?
“撑住!”神秘身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急切,“这些记忆是炼器之道的精髓,你若承受不住,便会魂飞魄散!”
温良回过神来,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扣住太阳穴,试图稳住即将崩溃的意识。她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耳中回荡着尖锐的嗡鸣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瞬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她想起神秘身影曾说过的话:“放松心神,打开魂体,莫要抗拒记忆传承。”
“放松心神,打开魂体……”温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意识沉入内心深处。她不再抗拒记忆的涌入,而是以旁观者的姿态,任由它们流淌而过。
渐渐地,痛苦开始减轻。那些混乱的记忆像是找到了归宿,在她的脑海中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
当最后一丝光晕融入温良的魂体,神秘身影的光芒已变得极其微弱。它的轮廓逐渐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你做得很好。”身影的声音变得轻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温良抬起头,想要看清它的模样,却只捕捉到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睛。那双眼睛中,似乎藏着无尽的期待与遗憾。
“记住,万物皆可为器。炼万物、炼众生、炼天地。”话音刚落,此地空间竟传来天道法则的道雷轰鸣。那道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温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道曾经因吸足温良鲜血而呈现出红色的剑穗,现在变得灰扑扑脏兮兮,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静静躺在温良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