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任由伊格内修斯给自己套上华美的衣裙，戴上漂亮的首饰。或许他是想用珠光宝气掩饰她的憔悴，但闪烁的宝石更凸显出她的苍白。看着镜中虚幻的自己，她简单梳了一条辫子，把头发全部盘起，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她试图提醒自己，这将是一次走向自由的旅途，现在需要保持对自由的敏锐与无限向往，而不是沉浸在被束缚的悲痛之中。唯一的问题是，在鸟笼和玻璃打开，露出高高的蓝天时，她还不清楚自己是否要扇动翅膀。
伊格内修斯把漂亮精美的头饰戴在她头上，亲吻她枯槁的碎发。她挤出一个微笑，问道：“你是准备彻底把我当作你炫耀的胸针或者足够大的珠宝吗？”
“不，我只是为了用尽我的生命来衬托你的美与辉煌的光芒。”他打开一直挂在胸前的吊坠盒，露西亚从未问起它的来历，现在她终于知道，里面存放的并非珠宝，而是出自玛丽·加布里耶之手的眼睛肖像，在肖像的对立面，是打开脚链的钥匙，它被存放在水晶制作的玻璃下。
只是咔哒一声，锁就轻盈地从中断开，困扰露西亚许久的银链没了生命，呆呆地垂在地上，伊格内修斯为她穿好丝袜和点缀着宝石的靴子，拉着她站起来。
她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拖着一条没有用的链子在房间一隅散步，不用像只被戴上刻着主人名字的铁环的鸟，终日在笼子里徘徊转圈。
她搭上伊格内修斯的臂弯，同他出门，外面的声音让她眩晕，甚至没有看清在酒馆下迎接他们的是谁，只有玛蒂尔达银白色的头发因耀眼脱颖而出。
这次出行伴随着严重的耳鸣，她简直无法听清伊格内修斯想说什么，尽管他对她关怀备至，为了不耽误出行，她还是拒绝让马车停下的建议，忍受由耳鸣带来的疼痛。
更糟糕的是，她还有些恐惧人群。看着黑压压的人，就算是在火车上有自己的包厢也喘不过气，窗外的景色更是嘈杂，使她不得不把窗帘拉上休息。信息的摄入使头脑发昏疼痛，她为自己的病态感到抱歉，可看见他为此担忧不已，还是暗自窃喜，仿佛自己正在责备他长久的禁闭。
好不容易熬到下火车，换上伊兰翠印着羽花十字的马车，走到远离喧嚣人群的森林，露西亚才感觉好些，可是被病痛折磨的疲惫又不合时宜地席卷而上，让她更加难受，不得不请求停下休息。
圣城肃穆的城墙与世俗过多的视线之间的森林模糊过于敏锐的觉察，藏在面幕下沉默的祭司们让她得以逃脱审判，进入圣城，在晚钟声里停下脚步祷告，终于使露西亚找回活下来的欲念。
他们提前两天来伊兰翠，为接下来的授勋仪式做准备。露西亚本想要属于自己的房间，但当伊格内修斯与礼仪祭司们谈论住房安排时，还是推辞一间足够。
她没能参加迎接的晚宴，伊格内修斯拿了一些面包和牛奶给她，极其迅速地从晚宴上回来。
她吃着面包，听他说：“除我之外，参与授勋仪式的还有三名，都是那天去救援乔治娅的人。我认为我有必要也为你争取一颗勋章。”
“不用了，我什么也没做。”
“你才是救他们的人。”
“我不是在推脱。”露西亚摇摇头，“我不想。”
“好。”伊格内修斯也不再强迫，帮她把头发拆掉，“现在感觉如何？”
“恐怕不能去热闹的地方，我又要缺席了。”
“唯一一次你没缺席，是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太可惜了。”
“总是有遗憾的。”
外头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伊格内修斯正打算说请勿打扰，熟悉的声音说道：“露西亚，是我，乔治娅。”
露西亚看了眼伊格内修斯，他只好过去开门。
乔治娅和平时不一样，她穿着和上次见面时同样的调查员制服，但戴了黑色的面幕和头冠，金属锻造的全知之眼挂在面幕上，让她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却充满压迫感。
“我才知道你们在这里。”
伊格内修斯没好气地关上门，“我以为您去督战了。”
“不，您也看见了，那四名祭司必须好好修养，我也是，我们九个都不能再靠近那了。”
“为什么？”露西亚问出伊格内修斯最害怕的问题。
伊格内修斯拦在乔治娅面前，“只是需要静养罢了。”
然而他没能阻止乔治娅。“阴影的攻击依靠魔物具像化，但真正恐怖的不是魔物本身，而是在见到它们那刻起开始的对精神的侵蚀，处理不好的话，很容易陷入虚无，走向秩序与生命的对立面。”
“你的意思是梦魇吗？”
“部分是，相当复杂，很难处理，并且会滋生新的复合型危险。”
露西亚觉得，乔治娅比伊格内修斯更能回答她的问题，“可是，既然如此危险，为什么加斯科涅还要培育魔物？”
“或许是地形原因。因为山谷溶洞多，许多动物会被阴影扭曲成畸形的怪物。这和阿斯兰不一样，阿斯兰准许生命的畸形与缺陷，以向人们启示无论何人都能享受生命，并用爱连接彼此。”
伊格内修斯回答了她的问题：“那是为了追求刻奇。加斯科涅的畸形秀之所以叫座，就是因为满足了人类的刻奇心。”
“我不明白。”乔治娅说，“当初是他们拒绝魔法师统治的，现在又开始渴望魔法。这件事会很难处理，和平了这么久，大家都缺乏应对大型魔物经验，更何况那些魔物还会思考。加斯科涅现在打仗完全不用依靠人民，只要依靠魔物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谈判也无从下手，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奥格斯特最终怎么处理。”他顺势把话题拉开。
“枢机主祭们商议后，决定交给科学殿将他的身体复原后安葬。”
露西亚问：“科学殿？”
乔治娅解释道：“是墨菲公爵牵头的组织。说到这个，波金主祭雅各·霍华德使得六芒星神殿威信减弱，圣城暂时交由特克洛奇王室管理，他们在得知奥格斯特的事后，主动向六芒星神殿提议，并且表示愿意选出新的波金主祭。这样似乎也不错。”
伊格内修斯嗤笑一声。
“这样的话，加斯科涅的事情要如何收尾呢？”
“还没开始清算。关于魔法师失踪一事，似乎不只加斯科涅的人参与。要我说，森斯尼亚大会之前驱逐的魔法师，或许完全只是幌子。”
“既然说到这份上，我也要提醒，加斯科涅最火热的畸形秀就是魔法师举办的。琼·瓦伦，我想这个名字您一定听过。”
乔治娅的面幕转向伊格内修斯，“七年前被森斯尼亚大会放逐的寒冰系魔法师？”
“是。他还是凯厄斯·洛伦代尔的学徒。”伊格内修斯继续说，“阿丽娜·诺斯韦德是凯厄斯·洛伦代尔的姨妈，雷安德·诺斯韦德的母亲。因为琼·瓦伦的事，洛伦代尔在森都尼亚大会失势，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又让诺斯韦德也不再参与森都尼亚大会，导致坎贝尔家独大。”
“我不认为这些事有关联，长老会依旧在限制主持者的权力，更何况，光炙系魔法师瓦洛里安还在以六芒星神殿的名义行使监督权力。”
“我会给你找到证据。”
“真麻烦呀，你们每天要面对的就是这些事，还好我不是魔法师。”露西亚幽幽地说。
乔治娅附和，“已经要变成体制的问题了啊，被留在后方的感觉真不好，洛里安·阿奎那给伊格内修斯·坎贝尔的评估结果也不容乐观，好在几位元帅手里还有人可以顶上，可大家都缺乏和魔物的对战经验，”
露西亚抓住机会，“伊格内修斯·坎贝尔不愿和我说，真遗憾。”
伊格内修斯再一次无法阻止。“在那片丛林奔行时，阴影制造的幻象很多，恐惧的事物、难堪的回忆、畏惧的存在全都蜂拥而上，我没有这些，因而分担了大多数，所以其他人才只崩溃了半个月。但阴影对于他的影响是长久存在的，可以追溯到更遥远的时间，甚至已经有同它们融合的趋势。再继续那样战斗下去，很有可能变成它们的一员。”
“可以再具体些吗？”
“你得问他本人了。”
露西亚看向伊格内修斯，轻声说：“你连这些都没有告诉我，还质疑我对你的信任。”
伊格内修斯没有反驳的余地。
乔治娅提醒道：“我认为圣子对您的评估没有错误，希望您自行检验自己的行为。本就是罪恶之身，不要再让灵魂陷入迷惘。”
她离开了，伊格内修斯毫不客气地锁上门，露西亚喃喃道：“在海岛上的时候，你因为过度使用魔法而暴躁，和现在的情况是相同的吗？”
“不同，现在我仍保有理智，我学会对抗它了。”
“在梵高平原那次呢？”
“我找到了越过虚无的锚点。”
“可是……”
“我从小就在学习如何与它们对抗，在那群没有接受过训练的羔羊看来当然危险。”
“就像以身试毒者对毒药的抗性比普通人大那样？”
伊格内修斯点点头，“不用为我担忧。”
“怎么能不担忧呢，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该如何才能让你远离那些伤害过你的事物。”
露西亚还是打起精神参与了仪式，尽管只是站在人群中，她也感觉许多人在盯着自己，她想，大概是因为伊格内修斯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她身上的缘故。好在格雷沙姆·所罗门和翠丝特·所罗门来了，把她从孤立无援的境地解救出来。
许多人都参加这次授勋，伊格内修斯获得的是银星骑士奖章，其余四人获得援助十字奖章，神殿内部的司铎们只是被枢机主祭口头表扬，看来，神殿内部自有和世俗不同的准则。
露西亚在掌声如雷鸣时再也撑不住，昏迷过去。
她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出现毁了整场授勋仪式，所有人都在议论她，斥责她晕倒并非身体不适，而是假借机会展现自己的柔弱。漫天飞舞的报纸压得她喘不过气，因挣扎和委屈而脱离梦境。
天光被拒之窗外，伊格内修斯抱着她，像在梵高平原时她抱着他那样。察觉到她苏醒后，伊格内修斯说：“我的拥抱对你起了反作用。”
露西亚还没缓过来，但说：“不，对我而言惊醒比昏睡要好。今天有记者在场吗？”
“没有。”
“我做梦梦见大家都在谈论我的出现和晕倒，对不起，毁了你的仪式。”
“但有你在我感觉非常好，我很开心。”
“我觉得。”她转身同他面对面，摸着他的发丝说，“我不能在你身边，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露西亚……”
“我还爱着你，但和你在一起会消磨我的爱。我没法像你那样不在乎他人的评价。”
“但那只是梦。”
“所罗门呢？”她不想再谈论下去。
“他们都在等你醒来。”
“我想见他们。”
“你打算审判我的罪行了吗？”
“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想找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是离开我，你知道他们会站在你那边。”
“那你就应该做好准备。”
他把她抱得更紧，仿佛爱情真使他变得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