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伊格内修斯指出,露西亚才醒悟,对他的憎恨源自她的傲慢,他们本应因爱而携手,因痛苦而联合,如今却因不同的命题貌合神离。
他想要摧毁,她想要建立;他想要不择手段,她需要变通的时机;他需要她,她需要自由。
这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使玫瑰花枯萎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原本能够维持14天不败的它总是会在一星期内内腐朽变质,落下带着黑斑的花瓣。露西亚把它们收集起来,和自己新写的文章投入壁炉里。
自从那次漫长到过分的分别后,伊格内修斯回来的时间变得更多,他正在做书写材料的工作,一切都要进入尾声,很快,这场战争的性质就会被完全改变,她再也不用替他承担这场侵略战争引发的罪孽。
国家间的利益冲突演变为对六芒星神殿的亵渎和对人类灵魂的亵渎,究竟是为了正当化不正义之战的借口还是事实,露西亚也不知道。
但从乔治娅那里得到的回信佐证事态的急速变化。她为没有及时帮助露西亚抱歉,并感谢她带来的援助:如果不是有军队协助,他们根本无法走出加斯科涅险象环生的丛林。六芒星神殿也已经收到坎贝尔大人请求圣化武器的文书,以便用它们来对抗阴影,届时,六芒星神殿的圣子们会亲自将它们送去,并与军队会合,共同清剿加斯科涅孕育的堕落。
随着预言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临近,战马在加斯科涅与科迪亚斯之间飞驰,伊兰翠的信使也出发前往永昼极地,玛蒂尔达变得不安起来,她卷着头发对露西亚说:“可是这样的话,加斯科涅依旧不能纳入科迪亚斯的管辖之下,它会被交给六芒星神殿。而且,老爷虽然还得待在那里作为世俗军队的代表,但回来的时间也会变得更长……”
“关于你的事情,乔治娅也在信里说了。”
在知道乔治娅实际上是时钟神殿使者后,露西亚一连写过好几份忏悔信,尽管那时因没有回音而感到自己被抛弃,但她的每一次忏悔都在此时得到了回应。她找出有关玛蒂尔达的那封说:“她说,你可以去找她,她会听你的所有想法,并为你指出最合适的路。”
但露西亚没说起,乔治娅更希望她离开伊格内修斯。他是个成长得极其迅速的人,但早熟时常意味着早衰,能够保持全盛多久,乔治娅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在走一条与露西亚完全不同的道路,这条路会将他自己吞噬,但她没必要陪他葬身烈火。
“关于你的事情,我还问了阿斯兰,他给了我无法理解的理由。阿斯兰说,至高者允许两种相反的事物平和地结合,因此它们彼此相爱,并通过爱的充沛力量来促使发生,让各种形式的事物无差别结合。我不觉得有什么参考价值,但既然得到答案,那就不该隐藏。”
等玛蒂尔达亲自读完信,露西亚一手撑着脑袋说:“是时候去找乔治娅·杨了,不是吗?看起来只有她能够解决这些了。”
“可是……”玛蒂尔达的手用力勾在头发上,思索片刻,最后还是点点头。她回去换了身十分正式的衣服,却梳了个难看的发髻,不好意思地说,“露西亚姐姐,可以帮帮我吗?”
她笑着重新给她编好头发,看着镜子里逐渐变成贵族小姐的影子,玛蒂尔达还是感到局促,问露西亚:“她真的不会伤害我吗?如果她问起我的身份,我该承认自己是木偶魔女吗?”
“她不会问起你的身份,她一定知道你是谁。但你不用担心,她和其他魔女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
玛蒂尔达站起来,又扯了扯裙子,腼腆地问:“这样可以了吗?”
露西亚点点头,于是玛蒂尔达说:“那我走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回来。”她又摸摸垂下来的头发,“希望能赶在老爷回来前和你分享。”
“你怎么去?”
玛蒂尔达咧嘴一笑,“和之前一样,飞过去。”
她离开了。露西亚大笑着躺倒在沙发里,看着天窗傻笑,笑得涕泗纵横。乔治娅终于出现,她不用担惊受怕自己是否被神殿抛弃,不用恐惧那场战争引发的伤亡,不用在意怀特无意间说起的对民众的屠戮。
也许他其实没有屠戮,也许这些只是造谣和抹黑,但她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人的事迹在金叶上书写,在成为过去前,谁也不能评价是与非。
这些日子,她总在思考那个问题的答案:人性究竟是什么,善与恶又应该如何衡量,手上是否沾有鲜血不是评判的标准,共情能力同样不是,就连乔治娅在某个时刻都会展现出对人而言的恶,究竟做什么才是在行善?
至于她的受害者呢?奥格斯特在经历非人对待时,依旧渴求看见神殿辉光吗?他会怀疑道路的正当性吗?若真行在正确的道路上,为什么还会被残忍地虐待?在被扭曲成新的形态时,在被药物吊着苟活时,在与魔物共生时,三神殿离他更远还是更近?大脑的弦因拉扯而分崩离析,理智却被时间神殿重新召回,渎神的身体被迫接纳神殿的生命时,被言语挑动记忆时,他是否会憎恨曾经的信仰?
如果有人能毫无偏颇,不顾左右而言它地回答所有问题,他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圣徒,然而事实是,六芒星神殿的修道者也无法给出答案,否则,他们不会陷于精神的废墟。
她想要放弃思考,然而四周太过寂静,她无法放弃思考。
下午时,玛蒂尔达如约归来,露西亚正在写新的读书笔记,瞧见玛蒂尔达凭空出现,轻盈地落在地板上,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六芒星神殿那些有着纯正血统的大人物救赎。
玛蒂尔达轻快地说:“我还以为她会把我抓起来烧死,结果,她给我泡了杯热可可。
“然后,我们说起魔女保护协会三训:一、不可疯狂屠戮;二、帮助同情弱者;三、不得猎杀魔女。”
露西亚很喜欢她说起这次经历的神情,直到意识到她正在用童话般的叙事说到残忍的决断,“杨姐姐最后还是建议我把哥哥吃掉,因为我找不到我的旧稿,没法证明那是我的。”
可是,她又怎么能责怪她呢?他们杀人的确是为了自己,就好像为了让果园里的树苗长得更好,必须要把阻挡阳光的枝条砍掉。但既然恶行也是世界运行所需的部分,为何还要叫人向善。
“只是我觉得被拿走的旧作更好。她说,回忆总是难以燃尽,但如果想要前进,就不应该把过去背在身后,但如果认为某些仇恨铭记的话,可以把故事告诉您。”
“她还要我跟你说,确定性是宽容的死敌。”
露西亚的眼眸中藏着光,她知道,乔治娅会给出答案,“噢……我都把这最重要的一点忘了。”
曾经是她和伊格内修斯说,如果只有确定性和毋庸置疑,哲思无法诞生,灵感不会涌现,就连计算也没有意义,然而现在,她却需要他人提醒才能记起。
“还有,露西亚姐姐,你做得真的太棒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再接到罗兰·理查德的信息了,她被神器绑缚的灵魂因F和你的联系而破碎。现在,我是一个全新的、未被腐化的灵魂,尽管我的脑子里还充斥着其他灵魂的声音,但杨姐姐不会杀死我,我会在无法忍受声音时,把魔女的力量还给她。”
露西亚决定不再思考那些问题的答案,与不确定性的启示共同回到她脑海中的,还有无论怎样思考、怎样行事,人所依照的都是自身的标准,没有人可以为他人提供标准答案,只能提供思索的灵感。
“如果你愿意,我想要更加了解你曾经走过的路。”她抽出纸张,想到自己从没有对身边的人做这件事,他的思想太过成熟,让她忘了成长。
“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玛蒂尔达流出污浊的泪水,“我还是要感谢罗兰姐姐,如果不是她给我第二次生命,我不会遇到像您这样好的人。”
她要开始写作了,不再像无望的哲学家空洞地看着这个世界,所罗门说得对,秩序并不是依靠钻研而实现的,不应该忘记,它生长于大地上。
“我要开始写作了,我不会再写确定性和理性,不想再讨论事情是否合理了。那些所谓的正确,不过是来自于专横的臆测和抽象而投机的推断。我会承认我在选择上的过错,也会包容你的失误。”
生灵神殿赐福的眼睛里充斥灵性,玻璃做的眼睛里同样满溢生机,在只有她们能够体会的时间里,不需要用静默者之仪也能传达心意。
露西亚开始动笔。她点上蜡烛,看着不再鲜艳的玫瑰花沉思,缓慢地写下第一句话,接着,空白的虚无的黑洞被填补,逐渐地,笔灵动起来,她左手撑着头,右手撰写书籍大纲,内容从深海浮现上来,她想写不那么容易读懂的童话故事,把所有信息藏在光鲜靓丽的语言下。比起赤裸裸的宣泄和剖析,她觉得,这种表达方式更适合玛蒂尔达·怀特。
伊格内修斯为她找回自己的语言感到高兴,她破例同他梳理新作的脉络,睡前故事般的瑰丽叙事减轻他眉间压抑的疲惫,同时,他也明白她在责备些什么。
“我想要重建。”露西亚说,“但是想要重建,就要知道它曾经是怎么设计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什么困扰着它。乔治娅的问题的确没有人性,但我想我们都没经受过奥格斯特大人的苦难,不会因为简单的几句话而崩溃。”
“你想要为我做心理辅导或心理建设吗?”伊格内修斯问。
露西亚点点头,“玛蒂尔达给了我启发。”
“那你也愿意为我写个这样的故事吗?”
“你太复杂了,以我的能力完全无法书写。”她的话里带着刺,“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需要别人把目光集中在你身上。”
伊格内修斯没有生气,“那么,我的心理医生小姐,自我启发之流派的活跃成员,你想要从哪里开始谈论我?最早的记忆还是最深刻的回忆。”
“那就说说你最早的记忆吧。”露西亚从书写盒里抽出一张纸。
“六岁。”他对她想要了解他而感到欣喜,“格雷沙姆教我下棋,我把棋子全部摆乱,被他用板子打了。”
“为什么?”她正坐起来。
“我觉得自己没错,要打乱局面才能迎来胜利。这是合格的回答吗?”
露西亚说:“我放弃评估正确和错误那套。在童年时期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躺在树上用佩剑把星星连接在一起。”
“在海岛上时呢?”
“你爬上高塔的脚步声很轻盈,站在夕阳下很美,我以为你是我寂寞所产生的幻觉。”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时候。”她补充道,“而且我的长相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记住的地方。”
“露西亚,我神志清醒,可以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我知道了。”她把纸笔放下,坐到他身边。
他摸着她的头发说:“每次你对我做了坏事,就喜欢跟我亲近。”
“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什么也不了解又理直气壮。对周围的所有人而言,我都是个局外人,从来没有融入进去,无法亲身体会。”
“你又在傲慢地想要承担和了解别人的罪孽了,那好吧。”他看似退了一步,“我学习怎么和阴影相处,如何在黑暗中分辨夜色,直到在黑暗中也能躲避障碍,拿到想要的东西。”
“这样的话,不是很容易被阳光灼伤吗?面对光的时候还敢走过去吗?人类本就是依靠火与光生活的,才会在光亮起时觉得安全。”露西亚话锋一转,蓝绿色的双眼看向他,“可是,你好像也没被阳光灼伤过。”
伊格内修斯再次看向太阳的戒指,“当然被灼伤过。新伤覆盖旧伤的时候,我才既不畏惧阳光,也不害怕黑夜。”
“好吧。”露西亚摆手,把书写盒放下,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侧身看他。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若即若离,自己对生命的思考,自己对爱与恨的挣扎,会一次次加重他的爱和占有欲,一次次让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不想再思考了,但被关在这里很难不思考。”
“你没有做出承诺,我也无法给出你自由的承诺。但现在不是很好吗?你又开始写作了,我们的生活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还不用被人打扰。”
“你不觉得叫一个事业心很强,又无法生育的女人,待在家里看自己的男人步步高升,是很残酷的事吗?”
“我没穿那些衣服来见你。”
“但这是事实。事实就是你在用你的方式做出正确的决断时,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无法做。你可以摧毁但我无法重建。”
“我会有很长的一段休息时间,你不用去思考这些问题。”
露西亚冷